天气沉闷,青灰砖瓦的墙沿都显得比平日矮。墙下一片刀光剑影,白刃相接。
低气压使人胸口的起伏都变得更大了些。
严百丈虽跛了脚,可陈远清自重伤后身子没有将养回往日的体魄,气力有些不济,一番较量下来,打落花叶无数,严百丈竟没怎么落下风。
下人们端来热水,二人浸湿了巾帕拂去额角与脖颈的汗水。
严百丈道:“侯爷愁容满面,可是皇上又提及了良玉的婚事?”
陈远清长吁,脸上阴云更重,徐徐而道:“陈家没落至此,什么风光荣耀到他们兄妹三人这里也就到头了,族中无人,想想贵妃娘娘……”
严百丈立即纠错:“侯爷,是惠贤皇后。”
陈远清双手叉扶着腰,短叹:“老糊涂了。惠贤皇后与陛下有年少最至纯至真的情谊在,也落得那般光景。良玉与太子看不对眼,先太子妃薨逝侯府又多少沾点因果,太子若因此心存记恨,嫁去东宫她岂会有好日子过?待哪日我两腿一蹬闭了眼,她不是由人作践去?”
严百丈道:“侯门独女,族中无人,往后便少了外戚干政的忧患。良玉品性纯良,身上又有真本事,历经战火滔天,见过苍生疾苦,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了。再者,将良玉拿住,北境便会乖乖听令于东宫,东宫地位稳固,国本不动,则社稷安定。”他一番说辞,尽是好处,“只是良玉……表面光鲜,一身本事尽数禁锢。你我苦心培育良玉成才,不是为了送她去做庙堂上供奉的泥塑菩萨的。”
陈远清闭上眼睛,头痛地揉了揉鼻梁。
“慎王与太子,侯爷更属望谁?”严百丈道。
属望二字,显然不是在斟酌女婿人选,而是关乎朝政的一问,言外之意是,你觉得谁更有继位的可能?
“眼下慎王看似势头凶猛,可根基还不稳,太子监国理政以来,从无错处,功绩甚伟。且不论东宫根基深厚与否,只论个人,若说谁更胜任来日国君,那便还是太子。”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太子都会是一个优秀的帝王,这点陈远清与严百丈心里清楚,朝臣们心里清楚,陈良玉心里也清楚。
谢渝会是一个好皇帝。
但好皇帝的评价标准与她愿成之事相悖,治乱中兴,制衡朝臣,太子的手腕与魄力她见识过了,同时也看得明白,太子继位必将以平衡作为治国之本,最忌打破平衡的“变数”,而她所行之事,无论是普及女子书学,还是变革军政,都是谢渝不可能支持的事情。
严百丈又道:“眼下慎王与东宫相争,虽说惠贤皇后大丧期间禁止选秀嫁娶,良玉的婚配可以暂且搁置,可良玉难免会被夹在中间。得找个由头将她支出去一年半载,避上一避。”
一国皇帝或皇后薨逝,是为国丧,国丧期间凡是有爵位、官衔品级的人家,三年内不应考、禁嫁娶。惠贤皇后是贵妃死后加封的皇后尊位,宣元帝一定要惠贤皇后的丧葬与皇后并重,不可有一丝一毫出入,礼部官员考虑到各方面仪制和古法,多番上奏,终缠得宣元帝答应国民为惠贤皇后服丧时间裁半,由原来的三年减为十八个月。
严百丈要找一个“由头”并不难,甚至不劳自己去想,便自己来了。
陈良玉油烧火燎地跑来,“爹,您得进宫一趟,今儿得劳您去陛下面前卖个脸。”
见一旁站着严百丈,行了师生礼,“严伯。”
严百丈点了下头,“什么事这么急躁躁的?”
“富商巨贾搬迁的风口,西岭一带的山匪劫了不少财物和人质。朝廷眼下正在物色剿匪将领,准备对那带的山匪全面清剿。”
能攒下巨额家财的不是一方地头蛇,便是朝中有靠山,甚至是沾了皇亲的。
西岭匪患一直比较令朝廷头疼,那一带山脉绵延数百里,匪徒打家劫舍抢了人,随便哪个山头一遁,便无影踪了。朝廷不是没有派兵剿过,剿了多次,端了不少山寨,可那帮匪徒怎么也打不尽似的,春风吹又生。
这次不少朝廷官员的亲属遭了殃,这才引起重视。
“我去把那些山上匪窝铲干净。我总不能老担着虚职,每日除了操练府兵就是待在家里,壮志难酬,英雄无用武之地……”
惨还没卖完便被打断了。
“行了行了,我晚会儿便进宫替你讨差事去。”陈远清稍缓了会儿,便换上一身较隆重的衣袍与陈良玉一道进了宫。
待从崇政殿出来时,陈良玉握着一道手谕,令她调五千兵马前去剿匪。
“陈统领。”
陈良玉应声转头,是卫小公公。
“公主请您过去。”
“公主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今日不是年节,国丧期间也不允许设宫宴邀命妇们入宫庆饮,她虽无甚实权,可到底也是统兵之人,若无合乎情理的事由,她去见宫眷是犯忌的。
“您跟我来罢。”卫小公公欠着身,伸出手臂引向后宫的方向。
陈良玉只好跟着去。
皇宫除却三大殿和后宫娘娘们常住的宫殿,在不常有人踏足的僻远地方常荒废着几处宫室,不集中,通常这里一处那里一处,零零落落分散在宫城里各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些废弃宫室没个正经的题匾,只要不垮塌,也没什么人会想起打理修整。提起这些地方,宫人通常会以方位指代,譬如在南边,便称为“南宫”,在东边,就叫“东苑”,诸如此类。
有时这些无用之处也能派得上用途,那便是安置被皇上厌弃的妃子,或者伺候过皇帝但没名分,在皇帝薨逝后不愿出宫的宫人。
住了人的废弃宫室有一个统称:冷宫。
谢文希站在两面宫墙的夹角处,正对着一扇破旧的木门。
鸢容和黛青依然一左一右随侍着。
木门斑驳,已有几处沤坏了,斑斑洞洞的,能透过门上的窟窿看到里面。
里面同样有人望向门外,与她冷眼对视。
那是昔日的德妃。
如今该称她为姚废妃。
她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乌丝夹杂着灰白,披散着,没有束发,额头上留了坑洼的疤痕。
“孽种!”
深陷的眼窝凸出眼球,眼底乌青一片,她如鬼如魅地死死瞪着谢文希,一如既往地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
“别吵,在想事情。”谢文希道:“在想杀不杀你。”
鸢容托着一个呈盘站在谢文希身侧,呈盘中央是一捆麻绳。
赐妃子自尽大多是送来三尺白绫,白绫是以丝绸原料制成的白色绫罗,哪怕是赐死,也象征着死得尊贵。可处死一个废妃,不必用这么珍贵的料子为其保留体面,所以谢文希只拿了一捆麻绳来。
姚废妃有那么一瞬的惊慌。
哪怕她现在毫无尊严地苟活于破落鄙陋的冷宫,对于死,也没那么容易坦然面对。
况且她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死活了,她如今只是砧板上任人宰杀的鱼肉。
她突然冲上来扒着木门,拼死地晃,脸贴在一个窟窿上挤得变了形。
黛青将谢文希挡在身后,冷宫的侍卫也围了上来,把着门,唯恐姚废妃下一刻破门而出伤了谢文希。
破败的门被撞得“哐哐”作响,“我本应是皇后!陛下已决意立我为后,可你来了!她有了身孕,陛下便改了主意!”姚废妃仿佛是疯魔了,一双眼睛通红,“你这孽种!如果没有你,本宫该是皇后!”
“为什么啊?陛下,多年夫妻情分,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疯妇如此待我?”她嘶哑着嗓子,朝崇政殿的方向呼号哀喊。
谢文希攥紧了五指。
疯妇!孽种!这么些年,她早已听够了。
“你命好,有一个可用的兄长。”在姚废妃诧异的目光中,谢文希缓缓吐出对她的宣判,“今日我不杀你。”
姚废妃怔忪一刻,枯朽的手从门洞里掏出来,似乎要把谢文希拉扯过去撕碎了才能解恨,“狼子兽心的小畜生!你要对我兄长做什么?”
谢文希不愿再听她咄嗟叱咤,也不愿再听到从她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她受够了,也恨透了这副不是咒骂就是侮辱的喉舌。
“叫太医来。割了她的舌头。”
这是两道谕令。
叫太医来,以防割舌后失血过多人死掉,要立即为其止血。
陈良玉随卫小公公绕了小半个皇宫来到时,看到的便是一头发灰白的宫装妇人被侍卫架着胳膊摁在地上,面前一摊血水,太医正从药匣里有条不紊地取药丸与药粉,给那宫装妇人用上。
虽未看到面容,陈良玉已经猜到那妇人的身份。
谢文希又吩咐冷宫侍卫些什么,便朝她走来,走近时,从袖袋中抽出半册书。
是的,半册。
那本书只有一半,可那一半也并非都是完整的,页角偶有残缺。
陈良玉细辨封皮,才瞧出上面的字,“《女论》?真的有这本书?”
她曾听闻有人著过一本书,不同于《女则》《女训》要女子贤良恭淑、三从四德、以夫为纲。这本书行笔大胆,叫女子莫要安于宅院,鼓励女子读书、置业,考取功名。
她寻了很久都未寻到微末痕迹,还当这本书只是传闻。
“这本书初刊印时就被封禁了,那时严查,若有人私藏此书,或藏有类似的书册,即刻便被拉去砍头,是以没有保留下来。不过,著这本书的人,一定存有最初始的书稿。”谢文希回头看了那宫墙拐角处一眼,“说来讽刺,你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吗?”
“谁人所著?”
“上任国子监司业,姚霁风。”
姚废妃的兄长。
“姚霁风不是已被处斩了?”苍南民难案时,姚家满门抄斩,“那这么说,除了这半册,已经没有书稿了。”
“姚霁风是已经死了。”谢文希神秘地笑了笑,“苍南民难案查办时,谷长学谷老太师从苍南赶来进宫面圣了。”
谷太师是宣元帝的老师,也是当年扶持宣元帝登基的人之一,宣元帝皇位坐稳后,他便致仕还乡,回到苍南,在祖业翰弘书院教书。当年宣元帝感念老师教育扶持的恩德,赐了他一道盖了玺印的空白圣旨。
“谷太师用那道空白圣旨,将姚霁风换走了。但当时处斩的圣旨已下,岂能朝令夕改?所以用死囚将人替换了,如今姚霁风更名齐修,娶了谷太师的孙女,在苍南翰弘书院教书呢。”
陈良玉惊喜之下,也由衷感叹道:“著下此书的,竟是个男人。”
“幸而他是个男人,男人才能著书。若写下这些文字的是女子,莫说是书稿,恐怕人也早被打死了。”
谢文希负手而行,似是博学广识、能煮酒论天下的能臣。
然则,她也确实算得上博学广识。
“既要行不可为之事,就要尽早筹谋。你且先去剿匪,待你归来,自会有助你破局之人。”她从陈良玉手中拿走那半册缺页少角的书,重新塞回袖袋,想了想,叮嘱道:“山匪凶悍,你要当心。 ”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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