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的味道弥漫开来，黎暄简单修整了下墓边的杂草才捡了个地儿坐下。听着山林里寂寞的鹧鸪声，随手拿了个红薯吃吃。
红薯个头挺大，只是外皮被炭火炙烤得焦苦，不像记忆里的甜。
黎暄望向树林枝桠遮挡之外的遥远星空，半大的少年稚嫩的眉眼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父母在他年幼时先后去世，早就分家的亲叔叔觊觎父母给他留下的几十亩地，假惺惺地收留他说要抚养他长大，婶婶却背地里给他吃霉变的米，如果不是被别的村民发现送医及时，他恐怕也要成为这里的一座小小坟茔。
小小年纪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早已把他的心性磨炼了不少。
父母还在时，家里也不算富裕，父亲在外劳作，母亲白天料理家务，抽空做饭做汤，牵着他往田间送饭。晚上家里吃完饭，借着灶头的余温，父亲往炭火里煨一些红薯或是捡来的板栗，年幼的他抱着母亲的膝头，在她怀里听着他们说些家长里短，又或者是给他讲些诡谲神异的奇怪故事。
她说，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女娲补天后，天河成了她的眷族的居所。
她说，满月时，人间可以从水中月看到月宫仙女的模样，但是千万别去看呐，那不过是天河上投下的虚影，寂寞的蛇人靠蛊惑人类溺水取乐……
迷蒙的幻梦中，他似乎来到了白天的钓鱼的溪流旁边，靠近岸边的浑浊溪水中，一条黑鱼静静停靠在触手可及的距离，愚钝而滞缓的模样，仿佛什么动静也察觉不到。
村里老人说过，这样的死鱼千万不要去碰，那往往是某些“东西”的诱饵。
“娘亲，水里真的有怪物吗？”
母亲抚摸着幼子的额头，用轻柔的声线说：“自然是有的，可是世上的怪物，从不仅仅在水下。”
“他们说怪物会穿上人的衣服，变成美女的样子来骗人，然后把人吃了！”
孩子说得煞有介事，但母亲怎会不知这些假借怪谈攻讦的流言背后的恶意。
“有的怪物披着人皮，行为举止和牲畜无疑；有的穿上了人的衣服，从自己出身的宿命里错轨到了另一条路，好像也一同被人世的条条框框束缚住了。”
在他疑惑的目光里，她说：“除了外表，要辨别的还有很多，做过的事，存的心……”
她的目光悠悠，仿佛同思绪一起落在了遥远的某处。
父亲和母亲相遇的那一年，黎家村发了大洪水。母亲作为渔女，跟着老父一直在江上漂泊，几乎从未上岸。她模样姣好，过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直到一场洪水到来，漂到了雪水河的她遇到了同样奔波着救人的男人，却被对方当作落水的大家闺秀，把自己的蓑衣递给了她，自己背过身去，在暴雨中奋力撑船。
少女湿漉漉的脸庞在昏沉的雨天里有着惊心动魄的白，冷淡的神情能让获救的村民们内心都打了个突。她低头拢了拢身上粗糙扎人的蓑衣，古井无波的心第一次有了涟漪。
少女走出了乌篷船，为心上人永远留在了岸上。
昏黑的厨房里，他们的面容被火光映得一片暖融。灶头的火光把他们的身影拉长，映在烟火经年累月燎熏的墙上。妇人温婉的面容，男人山岳般的身影，一同围拢在幼子的身边，铸成两道风雨不侵的围墙。
而今只剩下两座凄冷无言的墓碑，和形单影只的孩子。
黎家村此时却正紧锣密鼓地操办着祈福的仪式。
这是地处西南边陲的小村小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多会信仰山神水神，于是就在正月里从神庙里请出各大主神、从神的神像巡游赐福。巡游活动声势浩大，除了需要青壮抬轿开道，敲锣打鼓，也少不得一些童子着盛装扮演仙童从游。
可眼下青黄不接的时节，村子里却忽然宣布要举行仪式迎接新神，并且上上下下都是一副虔诚隆重的派头。
村民忙活着摆设香案的馔食酒水，以及清点届时要上供的香火。于是从各家屋里头摆了几条长桌出来烧汤做面食。闲聊时看到各家的小孩都去祠堂里排演从游的事项，不由得忽然把话题转了个方向。
“黎暄那个孩子没有被叫去迎新神吗？黎老三的娃都在了，怎么不把他侄子也叫去。”
“怎么可能啊，今天是他父母的忌日，当心冲撞了神明。”说话的大婶把嘴一努，“他娘可是把他爹都克死了的邪性之人，当初多少人家相中了黎老大，上门给他说亲的都快踏破了门槛。结果他偏偏娶了个不知底细的渔女。一个又哑又丑的矮子爹，生出了个妖精都没那么漂亮高挑的姑娘，这谁敢信？”
黎暄娘的身世，着实是个令人遐想的谜题，当年结亲不成的人家，甚至明里暗里讥讽黎老大错把鱼目当做明珠，雪水河外的富庶之地多少搬进画舫的秦楼楚馆，焉知那个漂亮的渔女不是个父不详的弃婴长成。
“不是我说，老神婆虽然平时阴诡得很，但是看人看相这方面着实有点门道。那个女人进门前，老神婆就警告过黎老大不能娶，说是洪灾里溺死的鬼找到了替身，上了女人的身来吸阳气晃过阴司的眼，好再入轮回为人。”
妇女们勾起了回忆，回想起了一些诡异的细节：“她过门时还不肯过火盆呢。”“是啊是啊，邪门得很，黎老大娶了她后，老神婆就说他颧骨发黑，是什么木生火的大凶之兆。果不其然，黎老大就是死在火场里的，差阵子黎暄就出生了。”
“对对对，我还听说那个女人在生黎暄的时候难产，帮忙接生的婶子亲眼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变成竖瞳，就像蛇一样！”
一直不吭声的女人说道：“得啦，都几年前的旧事了。黎暄娘带着大家躲避山洪引发惊厥胎动，什么蛇不蛇的，老眼昏花看走眼还差不多。新碾的米面还不够做摆供桌的糕点呢，还有这闲聊的话头，心不诚当心失了福气。”
女人把话头截断得干脆利落，大家也就都讪讪地住了嘴。
黄昏时分，山脚下远远地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鞭炮声在村落间回荡。应和着锣鼓钹铙的节拍，一群扮演成青面獠牙的小鬼张牙舞爪地走在前方，有溺死人或者从虎作恶的伥鬼，专使妇女倒生难产的邪煞，散布瘟疫疾病的疫鬼，导致旱涝饥荒的凶神……都带着瞪眼垂舌的傩面，阴沉吊诡。
行伍往后是各方驱邪的神官，手持花篮的道姑袅袅而行，赤髯鬼面的神将口含油水喷洒在炭木上，激起一阵长长的焰火。额头上用朱砂点了天炙的孩子打扮成仙童，端着海碗沿着道路向外扬洒香米，向游魂赐食，走过的生人则得到赐福。
昏暗迷蒙的乡路上，渐渐模糊了人神鬼的界限。
游神的队伍走到大路口停下。
香案前，老神婆露出阴恻恻的笑容，摇起了手中的铜铃跳起了怪异的舞蹈，口中含混地念着一段长长的祷词，念完后用香案上的蜡烛烧掉，在灰烬中让神明歆享了香火。
神官后，被八个青壮抬起的泥金彩漆的神與上，精工织绣的幔帐勾起，露出里面一尊新塑的黑色龙神像，沿途群众见了无不顶礼膜拜。
这尊神像虽然是雪水河常信仰的龙神形象，但与其他水神龙神不同的是，神像的手中端持着一个漆黑光亮的宝瓶，质地做工精致非常，显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为。细看时那黑色宝瓶还似乎隐隐晃动，似乎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就要冲出来，令人不由得心下一紧。
但是村民们看了却毫不在意，反而更加笃信神明的威力。
据说前阵子雪水河上游忽然发现水中有大量血迹，当地村民探查时，惊讶地发现岸边的土地都被血液染黑了，血污的中心只有一个被河水冲上岸的漆黑色瓶子和凌乱的脚印，却不见任何人。捡起来听，里面似乎还有厉鬼哭嚎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正当人们不知该拿这个阴森森的瓶子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采摘了血污里长出的药草，没想到药效到了惊人的地步，常年病歪歪的病秧子比吃了逍遥丸的地主老爷还要精神。而先前因为阴森而无人接手的瓶子，暂且交给一户贫困胆大的老猎户看管，神迹再次显现，被山间落石砸中脑袋昏迷几年不醒的长子竟然苏醒了，即使举止看似癫狂无状，老猎户也喜极而泣，自己的儿子在阴间走一遭，阴气入体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个能使草药变仙药、使半死鬼还阳的鬼瓶一下子就成了宝瓶，还是龙神赐下福泽的宝瓶。至于那不详的来历，也转变成了龙神显灵、斩杀山上妖孽的神迹。不然宝瓶里怎么会隐隐有妖魔的哭嚎呢？
霎时间，龙神宝瓶成了雪水河上上下下争相供奉的宝物，却不曾想到一场可怕的危机正在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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