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将一百多名衣衫褴褛、逮着脚铐手链的犯人赶到设宴的校场，除了酒水宴席，还有几排寒光凛凛的刀剑器具一并排开，正是从作乱谋逆的逆贼手中缴获得来。
陆游光问：“王爷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别有所图的闹剧，但是不得不配合掌权者设下的局。
八王爷冷笑地反问：“陆小将军，本王命你将逆贼诛杀殆尽，为何还有活口？”
“起兵作乱的逆贼头领我已当众枭首，投降者缴械不杀，羁押下狱，留待圣上决断，以示朝廷宽宥。”
“圣上命我督军，本王的命令，就是传达圣上的旨意。你是什么人，轮得到你私自揣测上意来沽名钓誉！”
一时间，无数权贵的眼睛都玩味儿地看向这个年轻的将领，即便没能从他脸上看出异样，各人心里揣摩一下，便心照不宣地露出了轻蔑的笑。
陆游光略一低头，低声道：“末将不敢。如今海妖常犯边境，战事频繁，投降的人当中有不少人精通武备锻造，这才留他们一命。”
八王爷轻嗤一声，“这些不忠之人，有何可惜？陆将军，封侯食邑的战功和体恤下民的声誉，可不是什么人都一并担得起的。”
一介臣子，岂能随意染指操持帝王施加福威的权柄。
“末将求王爷指点。”
八王爷坐在首座上，指着一壶酒说：：“圣上听闻将军凯旋，特意赐酒慰劳。在此之前，请将军析肝沥悃，一鉴忠心！”
他身旁的近侍扯起嗓子，对那些战俘道：“尔等贼子犯上作乱，罪不容诛，却苟活至今，可知是谁的功劳？”
那群战俘在威逼之下，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陆将军！”
“大错特错！”近侍的嗓门陡然高亢锐利起来，“皆因圣上抚世宰物，德泽四海！以致尔等冢中枯骨苟延残喘至今！”
战俘们大气不敢喘，生怕灾祸临头。
“你们为了苟全性命顺从贼子谋逆，如今倒戈来降，唯主将是从却目无君恩！今日合该教你们知道什么是忠君之道！现在可自选兵刃，谁人若能伤陆将军分毫，便可饶尔一命！”
这百余名战俘有青壮老弱，神色或仓惶悲苦，或怨毒愤恨，闻言纷纷抢夺兵器，对着校场当中的陆游光袭来。
他们有的是不满夏朝专横暴虐统治而起兵的门派修士，有的是或响应起兵或者被挟从加入的剑庄器师，对兵戈刀法都熟练得很。
如果说全家老小都被俘获属于无奈，那么这个权贵莫名而来的游戏则给了他们斗争活命的一线生机。
谁都不想死，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友死。即使曾经乖顺如绵阳，为了活下去，什么样的血性都会沸腾起来，什么恩德都是虚妄。
陆游光手无寸铁，面色沉着地独自面对着这群眈眈相向的饿狼。
这个年轻的将领出身铸剑山庄，也是一名炼器师的儿子，一名炼器师的弟弟。但是比起锻造杀器，他的天赋是把自己炼成真正的杀器。
多少轰轰烈烈的战争，都在他军旗掀起的腥风血雨中泯灭。
他是真正的万军之中讨伐不臣的武将。
在数十名战俘厮杀上前时，他略一动身，在试图凭借蛮力抢先近身的青壮修士身上打出一拳，将人打得双目凸起，倒吐鲜血，便顺手夺了刀，与趁势上前的战俘相搏。
战俘手中的兵器都不是凡铁，而是修士所用的利刃，剑意刀气一起，便伤人于无形。
陆游光也不知八王爷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在这场闹剧中要做到怎样才算是表忠心，要是受伤喝不到那壶酒又有什么后果。
他身形轻盈，迅疾如风，即使以一敌百，战斗中思虑重重也不落下风。
一名姿容年长的女性神情恳切地说：“游光，你不记得姑姑了吗？你母亲过寿时我还和你说过话呢！”
陆游光沉默不语，攻势却慢了许多。
“后来你们陆家被叛军抄家的时候，还是我们栖云山庄冒死救了你们兄弟俩！我们两家可是百年的生死至交啊！”
陆游光神色微动，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原本各自为战、攻势零散的战俘们举剑成阵，那名自称姑姑的洛氏女子手中剑意暴涨，杀念涌动，与各方成阵的战俘一同对陆游光袭来。
剑阵灵活无比，剑意密不透风，剑阵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与周围人对他形成消磨剑气的掣肘之术，又随时可以凝聚气力使出杀招，让敌人攻防不备。
剑阵之后还有后手，杀意绵绵如同蛛网，虽然一时间不能形成一击必杀的能力，但消磨卸力之术能让敌人的剑意愈发黏着沉重，同时越发稠密的剑气也会步步压缩敌手施展身法剑意的空间。
校场外，看戏的权贵连连叫好，即使他们自己肥肠大耳，或者身形虚浮。被酒色奢靡掏空的孱弱躯壳里，还能臌胀的只剩下脑子里原始嗜血的本能。
八王爷却觉得可惜，到底是乌合之众的困兽之斗，生死之际短暂爆发出来的血性和暂时的谋略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喋血之辈。
意识到处境不妙的陆游光眼中寒光闪过，手中刀刃被凌厉的刀气裹挟，猎猎生风。
这来自栖云山庄的剑阵气息绵绵，气机均分，几乎没有明显的疏漏之处，随着他的攻势进退，渐渐合拢包围。
如果是寻常人这会儿就应该被磨死了。但是陆游光是从万人中厮杀出来的玉面阎罗，除了血性悍勇，还有着野兽一样敏锐的洞察力。
他陡然变换刀法，从四面应敌变成了四面进攻！
几乎每个人都以为陆游光是冲着自己迎面斩来，这凶横长绝的刀气力挫群锋，心性不坚之辈浑然忘记了游戏规则，在这呼吸之间败下阵来，就被陆游光抓住了漏洞继续追击。
那名洛氏女怕时机转瞬即逝，当即放弃了掣肘之势转而使出杀招刺向他的后心。
陆游光悍然转身，这一瞬间刀光凛凛。洛氏女大吃一惊，暗悔自己操之过急，擅自这时使出杀招而让剑阵不够紧密，给了陆游光使出刀气的空间。
就在这短暂的剑阵疏漏剑，陆游光身形闪动如同雷霆，瞬间舞出滔天气象，一举击溃了剑阵。
剑阵溃散，聚气成阵的战俘们都真气逆转，心肺受创倒飞出去。
栖云山庄的剑阵在天下也算一流，却没能拦下陆游光一刻。
望着场内那一抹如同鬼魅的人影，八王爷饶有趣味地评价：“值得培养的好苗子，若是再多几分血气……”他眯起了眼，似乎对自己所预想的将来很是笃定的满意。
洛氏女伏地，气息奄奄，咬牙切齿道：“陆游光，你和陆宵行两个背信弃义、助纣为虐的白眼狼！夏朝君主为寿国脉不惜戕害万民，倒行逆施，枉为人主！而你们却甘做鹰犬，为之大起干戈，你们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替你们蒙羞！”
陆游光无动于衷，在下一个怨毒的亡命徒袭来时举起了刀。
“住手！”一道音色清雅沉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闯入。
兴致被打扰的权贵不满地望去，发现竟然是陆游光的哥哥陆宵行。
陆游光收刀，转而一脚将人踹倒在地。他将刀一把丢开，没有人再起得来，剩下的老幼也瑟瑟不敢前，刀已经没有了意义。
其他权贵嘲讽道：“擅闯军营，陆庄主可真是胆大妄为。”
陆宵行却并不是单枪匹马闯过来，他身后也有将领兵卒。“诸位恐怕是忙于军机疏于政务，微臣不久前在朝内也是领了武将职位的。”
八王爷道：“陆大人专程来访，若是为了告知升迁之事，何不一同入席庆贺？”
陆宵行俊雅的脸上极为冷淡，语气强硬：“不必。战俘已降，何必虐杀取乐损害德行。现在工匠人数缺口大，我有意秉明圣上，将战俘发配徭役，望王爷明察。”
“既然如此，那本王再阻拦岂不是不知好歹。”
陆宵行得到允许，转身望向校场这边。陆游光上前两步，陆宵行的目光冷淡地越过他，凝重地望向那个之前怨毒举刀的男人，察觉对方伤势时，嘴唇颤抖：“三伯……游光，你难道不记得他是谁吗？”
“我……”陆游光并没有被质问的不堪，他知道那是在家破人亡时照料过他们兄弟二人的伯父。
如何给兄长一个交代，对他而言似乎比方才的突围还要为难。
顾虑和解释还没有出口，校场上一个女孩捡起母亲的剑，恨恨地向仇人的腰后刺去。十二三岁的她那么娇弱清秀，泪水夺眶而出的眼神那么坚决如铁。
“把我娘还来！”
陆游光神色讶异地看着自己腹部的剑尖。“可惜你还小，不然就能刺穿我的心脏了。”
女孩呆呆地抬头，那个冷峻的男人反手握住剑身，轻易地将剑连同持剑的她一同拔出甩到一边。
陆宵行看到负伤的弟弟，只是略略拧起了眉。说不准是因为弟弟负伤，还是目睹犯下杀孽的人被人伦惨剧反噬而产生厌恶。
“没想到玉面阎罗居然输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八王爷哈哈大笑，“不过圣上赐的酒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来人，请陆游光将军饮酒！”
近侍用剔红漆盘端着酒器捧到了陆游光面前，恭敬和悦的神色仿佛站着的不是满地风烟狼藉，血腥四溢的校场，而是红绸遍地、堆金砌玉的奢华殿宇。
“请陆游光将军将此酒满尽！”
在近侍高亢喜悦而尖细的催促声中，陆游光就着壶口一口气饮下了这一壶略带甜腻的酒酿，回口的辛辣之气反呛上来，堵得他喉头分不清腥甜肿胀，滴落在地的不知是血还是酒水。
陆宵行不愿逗留，吩咐人手将这场闹剧收尾。
临走时，却听见八王爷意味不明地道：“你们兄弟虽然同出一门，但性情果真大相径庭呢。”
陆宵行脚步只堪堪一顿，便没有任何滞留地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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