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前尘事太多太杂乱，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做了长长的一梦，醒来后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真有意思，原来自己与慕容恪在二十多年前还有一段缘分。她想起过去的慕容恪，五脏六腑都跟着破碎疼痛，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过伤受过罪，想他把自己死后一切的一切全都跟自己说一遍。
但慕容恪并不在这里，她的满腔情爱无处倾诉。这里只有一个煞风景的死鬼，饶有兴致等她接下来的反应。
“……”段朝暮对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慕容翰拍掌大笑：“你不用太感谢我。虽然中途被一个蠢东西耽误了点时间，但我略施小计，在阴间找了个魂魄，跟你的修修补补，勉强拼成一个新魂魄，重新在你体内转世。现在感觉如何？”
呵呵。他在阴间找的那个新魂魄，应该也是她段狐狸本狸。现在两段记忆刚好拼成一个完整的前世今生。奇怪的是，就算是鬼，难道还可以让另一只鬼起死回生吗？自己那一摔，应该是彻彻底底死透了才对。
慕容翰解释道：“中千凝雪虽年寿难永，但只要原身不损，魂魄就只会转世，永不消散。我不过是把你的魂魄再转到你自己身上罢了。”
“原来如此。”段朝暮点点头，一讲话如饮冰吞雪，遍体生寒。
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时候中了千凝雪。根本没精力去仔细听他的话，只是故作镇定、故作不在意，又问：“那你呢？你怎么死了？”
慕容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行了，你就不要在百忙之中应付我了。他刚才进宫去了。你等不及见他，可以去宫门口等。”
段朝暮也不含糊，连滚带爬从榻上爬起来。“师父大恩大德我兰某改日再报。一定弄清是谁害了你，给你报仇雪恨！”
慕容翰干笑两声，看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密室乱蹿，半开玩笑道：“你家王爷。”
“……”她差点一跤绊死，想了想，回：“那算了，你还是安心死一死吧。”
“……”
*
外面下雨了。段朝暮红衣红伞，也不顾王府下人见她如见鬼的神情，着急忙慌往外奔。
其实她完全可以坐马车的，但她说不准为什么，就是想用脚丈量一下自己离他的距离。他外表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跟以前相比坏了不少。还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坏。真说出口可能很奇怪，但段朝暮的第一反应确确实实是心疼。心疼他变化之下的遭遇。任何人的改变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些从小到大一个样的都是被保护的很好，那是一种大多数人都得不到的幸福人生。
雨珠噼里啪啦打在伞上，飞溅落地，洇湿衣裳下摆。过去会有人陪他看雨吗？有人在雨中撑伞等他吗？她又怕他没有，又嫉妒他有。不过无论是害怕还是嫉妒，都过去了、翻篇了，往后他们可以好好在一起，就不要再提以前了。
她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心想这伞也没破洞，怎么雨尽往脸上浇。气势恢宏的皇城浸在雨里，如浓墨重彩的水墨画。段朝暮跟着想起阿却眼尾总爱出现的绯红，像雨中被打湿的桃花。
她想起他的眼睛，惯是隐晦而逆来顺受，沉静似海。还有他的声音。他每回不适时，她一抬头，看得最清晰的就是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喘/息在里面吞咽百遍揉碎千次，才隐忍着滚出来被自己听去。她想捧着他的脸，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姑娘回来了，你不需要再隐忍什么克制什么咽什么苦楚受什么委屈，晚晚在这里呀。
虽然回来的有点晚，但至少赶上了。
……
慕容恪从应福殿出来时，心情很不好。
一是慕容俊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几日噩梦缠身，醒来后往往连下榻的力气也没有。汤药一碗碗灌下去，总也不见好。过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也卷土重来。昨晚吐了一晚上的血，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又再惊醒。医官嘴上不说什么，慕容恪却从他们眼中隐隐预感到不祥之兆。
二是慕容俊言行举止间并没有放过慕容垂的打算。这倒有迹可循。毕竟一年前献怀太子病逝给他的打击太大。往后虽改立第二子为太子，但再无精力对其上心。此次段诗伶卷入巫蛊之祸，按皇后的话来说，不仅与慕容俊噩梦缠身有关，更与一年前献怀太子之死千丝万缕。故整个吴王府都得死，都得给先太子陪葬。
慕容恪在心里无声叹气。二哥是个很脆弱的人，过去厌恶慕容皝，立志不让自己与先太子走当年父子间的老路。对其耗尽心血精心培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慕容垂好死不死又跟先太子扯上关系，让二哥如何释怀？
再想起自己命不久矣，秦晋虎视眈眈，大燕内部又是萧墙之祸。自己死了，慕容垂死了，谁来帮二哥？二哥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世上又能信任谁仰仗谁？
随从要给他打伞，他说不必了，想淋会雨清醒清醒。一路走到宫门，但见一红影格外醒目。本该死透了的段狐狸不知怎么，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那双凝滞的狐狸眼里，不断滑出亮晶晶的一串泪珠，和噼里啪啦的雨滴混合，一起用力往地上砸。
此前狐狸又是龇牙咧嘴又是哈气，要多桀骜又多桀骜，恨不得把他咬死在王府。尸体凉了几天，这回竟完全换了副嘴脸，莫非是夺舍？
千凝雪可换魂，他担心皇甫真学艺不精，叫段朝暮的魂魄出了什么问题。一时顾不上太多，急忙向她跑去。
慕容恪奔到段朝暮伞下，自觉拿起她的伞撑在两人中间。段朝暮没有放手，他只好连她的手和伞柄一起握住。另一只手去摸她湿漉漉的脸颊：“你，你没事了？”
指尖触感温热又有弹性，明显是活人的皮肤。皇甫真到底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人起死回生？？
段朝暮哭着笑了笑，摸上他那只在自己脸颊的手，叫了一声：
“阿却。”
“……”
慕容恪一愣。脑海中传来一声清脆，如月亮坠落，摔出一地闪光的碎银。
他下意识错开她目光，假意没听见。雨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滚在二人脚边。一双官靴四平八稳沉稳站在雨里，另一双女式的织成履摇摇晃晃踮起，整个脚掌悬在空中。
段朝暮费好大劲才够到他耳边，半哭半笑道：
“我说晚晚回来找你了，你信不信？”
*
慕容绍一直在等他老子回家，好问问吴王府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能不能救。这会正边等人边坐在廊下看蚂蚁搬家，远远看见慕容恪常坐的马车停在府门口，急忙奔上前。
谁知太原王下车后，理了理衣襟，很自然地接过边上仆从给自己打的伞，撑在车前，微微倾斜。
片刻，一只祸国殃民的红狐狸从车上下来。
慕容绍：“……”
死狐狸倒真是贱人有福，那么高摔下来也没摔断胳膊摔断腿的，这会竟又勾引上爹了！！
更惊悚的是，下车之后，段朝暮突然拉了拉慕容恪，示意他弯腰与他耳语几句。接着，他一贯正经的老子突然脸上一红，稍一顷伞，亲了一口死狐狸。
慕容绍：“？！！”
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
马车上与他讲了前因后果，流了三升眼泪，此时段狐狸口干舌燥眼也干，抱着双手缩在王爷伞下，舔了舔唇，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慕容恪正要回答，冷不丁又被打断。
“算了，你别跟我说。”她想着想着又想哭，“你肯定过得不好也说好。别说了，别说了，说了我又要不开心了。”
“怎么会？”慕容恪着急，忙把她的手抓得紧紧：“我不会让你不开心的。”
“我也不是不开心，就是……”狐狸眼四处转转，喉头又有哽意：“就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难过……”
“我有什么好心疼的？”王府人多，仆从来来往往，他也不好就地把段朝暮抱进怀里，只能抓她抓得更用力：“我不难过。只有想到你才会难过。只会为你难过。但现在你回来……”
“为我也不行！”
要是这个世上自己喜欢的人永远也不会难过就好了。段狐狸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眼睛红红一片。努力调整情绪，她牵着他的手换了个换题：“对了，你这个王府怎么装潢得这么丑？谁给你负责的？”
慕容恪一僵，浑身冰凉：“我自己……负责的。”
段朝暮挑眉，另一手托起下巴：“那你这个审美，还挺……挺别具一格。”
“不是，晚晚，这不是你说的吗？”慕容恪一下子急了，撑着伞跑到她前面，浅金色的眸瞳里满满无措：“你说不用装潢得太华丽，显得很浮夸。别在花园里铺大红大绿的花，只种树。门口牌匾的字也最好刻得傻里傻气……这样，哪怕有人喜欢劫富济贫，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这里来。我……我都记得你的话。”
“……”段朝暮回忆了下，好像这些话确实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尴尬道：“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怕你以后赚不到钱太有压力，你怎么还当真了，以为我喜欢这种风格……”
慕容恪：“……”
难怪王府落成后，她一次也没有来找过自己，还是自己没有做好。
他指甲扣了扣伞柄，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段狐狸也很难过。但她向来不爱长久陷入难过当中。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给自己找点开心的事情做。
“王爷，我不记前世跳楼的那几日，王爷是不是几乎没怎么合眼？”
慕容恪点了点头。
“现在雨越下雨大了，”段朝暮装模作样，“那……要是王爷没事的话，我陪王爷回房补个觉？”
慕容恪的脸色再一次爆红，用力握紧伞柄，终归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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