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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苏羲抬眼看他,凤眸吊梢:“我问了你会说?”语气里满是把眼前的少年天子当成不懂事的顽童般的无奈。

苏羲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他还能不知道顾永基,他到底也是不惑之年的人啦,谁还不曾有年少时的悸动,少年心尖儿上的小九九,他看得清楚的很,大抵不过一直不想戳破罢了。在某段时期,初涉人世的少年总会去崇拜比自己大上几段年岁的人,顾永基也大抵如此,以至于他分不清这究竟是追随似的崇敬还是狼子野心的喜欢。

如今他登上帝位,在别人面前真真是高高在上,他斩朋党,逼宫为圣上,囚了素日里求而不得的人,他厉害啊,可是他在苏羲面前就是不自主的臣服,卑微得像一条狗。

苏羲有时候想起他以前教顾子安骑射那会儿,顾永基总是偷了懒,从太傅那儿溜出来,跑得跌跌撞撞,躲躲藏藏的眼神可爱得紧,一双纤细的眼弯得沁出了桃花。

眼中尽是波光潋滟的桃花,那是少年心间的欢喜,落一地野心。

喜欢这种东西,越是掩饰越是狼狈,像喷涌而出的井水,像灭不掉的火种,激烈不可掩。

顾永基在阴暗干净的禁室中阖上了好看的眼,掩了一心晃荡,细细嗅了嗅空气里冷淡的茶靡味:“你问我,我自然会说。”少年天子眼中的波光仅仅在一人面前才能有,旁人在时,他冷淡,他心狠手辣,他杀伐征战,但在苏羲身下,他曾经像失了魂的狗,去臣服,去寻找一种顺从的安全感。

虽说禁室阴暗,顾永基也是精心布置了的,案桌上是各色名人字画,宝砚端放于案上,拔步床上是双面苏绣,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低调而奢华,全然有了几分金屋藏娇心思的讨好,以至于苏羲被压进来的那日,也不禁开玩笑似的啧啧叹了两声:“你这是打算让我长住啊。”

说这话时的苏羲,一身洒然,凤目微阖,也让他人难以揣摩他的心思——究竟是累极了还是不在意现下的处境,但他面上丝毫没有即将作为阶下囚的自觉。

顾永基是怎么说的呢,他万千杀伐化为绕指柔,站在月华底子的拔步床旁,看着停在大理石案桌右的苏相,笑着道了句:“这不是怕你逃了吗?”一双桃花眼刻着笑,眼底洒满不安,大抵也只有地下的列祖列宗知道他在不安什么,对,就是只有鬼才知道他不安什么,大仇得报——纵然那人是他的生父。现下他囚苏相、握重权,得以威胁他帝位的兄弟在削权的路上了,更别说区区一个顾子安,明日的太阳一升起来,顾子安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羲轻撩衣袍,坐在花梨太师椅上,以一种极其随意的姿态问眼前的少年天子:“我能跑哪去呢,现在这不就都是你的天下了吗?”从小带到大的小顽儿成了如今的小狼崽子,苏羲也是无语极了,鬼知道他多想回到那天,直直从那棵破树下走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当日就该直直走过去,让这人从树上摔个屁墩儿,省得日后没完没了的纠缠,心上缺了一块儿之人,哪敢再有这凡俗的羁绊。

曾经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苏相着身月白常服,腰上佩了个昙花模样的玉佩,坐在哪里,抚上一卷书画,很容易让人想到儒雅的先生,这等乾元,实在该是个良臣,也本应该是个良人。

如若不是那场变故,他现在也与另一人一起携手,成为人人赞叹的文武双将了吧。

君携宝剑定天下,我书纸墨安太平。

其实,本该如此,本该是良人。

可若干年前,苏羲携一库兵甲告发楚国武安侯护屹将军。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上书房内,苏羲于殿中信誓旦旦:“皇上,武安侯心怀不轨,私下里收兵囤甲。”说着竟然拿出一纸书信,上面赫然是武安侯与齐国一人的通信往来,而这一纸书信之上,居然是齐国官印落款。

霎时间龙颜大怒,君王擅权术,玩弄群臣,最最忌讳的便是是功高盖主,所以历代皇帝大都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的心思,更何况前些日子的遂金水患,黍黎之殇,武安侯护屹将军携队平定威虎山山匪后,回程途中,刚巧碰着了流离失所的百姓。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百姓在痛哭:“将军,救救我们吧。”

一乾元男子扯着自己的坤泽小女,直直跪在了武安侯顾堰马下,若非顾堰急急勒马,只怕两条好端端的人便要殒命于此,顾堰于兔起鹘落间下马,姿态端得干净利落,扶起两人,抬手示意身后的顾家军停下,停下细细询问:“怎么了,老伯,朝中的救援还没来吗?”

那人把坤泽小女推到了顾堰面前:“将军,求您收下这坤泽小女吧,给您做粗使丫鬟都行,贱命一条,有口饭吃就行,我们实在养不起。”

一身粗布褐衣,皲裂的手握住他女儿的手,那个小女抬起头,除却面黄肌瘦,到底还是个美人胚子,顾堰心下不忍,顾不得其他,安顿好这对父女以后,带着顾家军四处打点、抗木修堤。

水患之后,京中都外,无人不赞叹武安侯之爱民如子。

武安侯本来就兵权在握,再得了民心,那还了得。皇帝心中本就不爽,不过一直是看在武安侯一心辅国、并无二心,这才只是忌惮,没有实际上的行动罢了。

现下听了这番火上浇油的话,哪能忍得了这般情景。

真真是巧了钦天监这时来报:“陛下,臣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此乃大凶之兆,”刚巧对上苏羲的“揭举”。

帝王大怒:“武安侯好大的胆子。”

本身就忌讳功高盖主的皇帝当夜便派苏羲去了武安侯府上,要抄了他的府。京中禁卫军出动,皇帝下了死令:“违命不从者,当场斩杀。”

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就算一辈子谋了命,白了发须,稍有不慎也还是满盘皆输,更何况武安侯得到了百姓的一致赞举,国都中的坤泽更是信服于他,这又怎能让在位者不忌惮。

当晚,原是团圆的中秋佳夜,本该阖家安康喜乐,武安侯府中上下一百九十九口人却几乎全部丧命。

火光滔天之下,坤泽也不能免,这时的坤泽,便不再是一种珍贵的“资源”,只是带着某种侵占得不到的毁灭。

空气里沁着的便不再是桂花香,而是满门忠烈的尸骨不甘,大火烧了半边天,映得国都深夜的天多了丝诡异。

在一地混乱中,苏羲着一身紫袍,上打着仙鹤补子,绣着对禽,劲厉的腰上缠枝花卉金带,立于武安侯身前,当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可知罪,随我回去复命。”

往日的文臣武将,本该辅佐这天下,此时一身正经官服的苏羲穿戴整齐,手上拿捏着将军府上一百余口人的性命,问他:“回不回头。”语气很是温柔,像是过惯了日子的夫夫在问今晚吃什么那般随意,动作也很是亲呢温存,苏羲轻轻拂去武安侯散乱的头发:“你看看你,武将当了几年,竟也变得如此不讲究。”

府中火光通天,那个温柔顾人的坤泽妻子此时已被赐死,直打着蛊惑人心的由头,活生生被白绫勒死。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之前,武安侯还正在同人商量校场训练之事,一身月白常服的顾?危坐于太师椅上,斋中仅一长桌,一方古砚,西墙上挂着一副对联上“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除此以外,无他。

旁的人被赐死的赐死,要么留待打入大牢,独独绑了武安侯在院中,在一地惨烈中,苏羲开口:“你可知罪。”

顾单膝磕在地上,膝盖生疼——那是早些年被敌方大将一箭射穿膝盖的遗病。他一句痛也不肯喊,仍是昂着头,看着火光滔天,心中是撕裂般的疼痛,是不解也是有悔,他问:“为何,为何要牵连无辜的人。”

武安侯是生得极好看的,唇红齿白,眉眼干净,一双劲腰纤细而不失力量,每每上阵迎敌,总是要戴上面具,否则也是不足以震慑敌军。单独出门时,也总是要戴了面罩覆面,以防止有不长眼的人将他当做了坤泽来调戏。

苏羲居高临下、带着些好笑地看着他:“你说为何,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苏羲最恨他这般模样,凭什么他说断就能断了,凭什么他可以娶上坤泽,他也恨这操蛋的规矩,就是这莫名其妙的规矩硬生生束缚顾这么多年,就是这破烂规矩让他俩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武安侯迎着一张儒雅却狠绝的脸,笑了,显得绝望:“我们结束了。”

他顿了顿,忍了一下膝盖上的陈年旧伤:“以前的回忆就不要拿来折磨自己了,放下好不好。”

苏羲蓦地勾起顾堰的下颚,是一寸雪白,再往下不得了,胸膛寸肤上,是令人心疼得紧的陈年旧伤,胸膛之下,是颗奈何伤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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