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冰场上，除了高圣川之外，空无一人。
关澈站在二楼看台的摄像机背后，一个下午几乎一瞬不瞬地随着他的动作调整视角，几个小时站下来，竟疲惫得好几次丢了拍摄对象。
未几，高圣川的包场时间结束，陆陆续续有其他人进来，冰上渐渐热闹起来，声音也嘈杂，关澈换了镜头，想随意拍两组空镜，顺便把冰场上的每个人都追着看了个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竞技体育，真的太难了。
都不说高圣川了，这个资料中“国内技术顶尖”的运动员，一个下午几乎没停过，在霍世平的监督下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练，她是看不出什么区别，但是看教练的反应，应当是抠了很多外人不明白的细节，发汗的额头浸湿了额发，他也只是随手向后一抹，浑不在意。
其他人也一样，都是那么小的孩子，七八岁的也有，十三十四的也有，各有各的进度，各有各的课题，一个个咬紧了牙关铆足了劲，在冰寒雪冷的冰场里练得满头大汗，训练间隙匆匆抹一把脸，喝两口水，又争分夺秒地回去练习。
她回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在乎，整天傻玩傻乐，开心得不行，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没考好的考卷怎么藏才不会挨训，和班里男生真烦能不能不要在我旁边晃。
那才是她理解的童年，她从未想过，有人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拼搏、苦战、竭尽全力、愈挫愈勇。
关澈一晃神，忽然想，高圣川就是这样长大的吗，从小豆丁时期开始，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吗？
场上璀璨夺目的那几分钟，到底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
“看什么呢？”
身后响起漫不经心的声音，关澈回头，见高圣川带着两个年轻选手，正堵在楼梯口，笑着望她。
“再看收钱了啊，”高圣川带着笑让了让身子：“我师弟，程琦，祝玉你上次见过了。我听说你们拍这个都得采访，他俩都是自己人，随便用。”
两个人没有一个主动开口的。
程琦整个人气场冷得吓人，寒星一样的眸子停在关澈脸上，眼角眉梢欺霜赛雪，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哎……你不是那个……”关澈记得这张脸：“三庭五眼……”
程琦听了这句，眉间霜雪登时融化，颊边泛起浅浅的红晕，撇开了眼睛。
不怪邱意浓喜欢，他表情灵动起来，确实称得上一句眉眼如画。
“哦，”高圣川在一边，凉凉的：“原来关老师喜欢这一款。”
天鹅公主一样立在他身边的祝玉，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抬起一双猫儿一般的眼，定定望着关澈。
“叫我关澈就行。”关澈忽略了她身上毫无掩饰的敌意，伸出手软声道：“以后有需要的话，还要麻烦你们。”
程琦握了握关澈的指尖：“不会，要是有需要，关姐姐尽管开口。”
听到“关姐姐”三个字，高圣川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看向关澈。
而祝玉，始终盯着关澈的脸，上挑的眼睛里又是疑惑，又是漠然，似乎很想开口问点什么，又碍着面子，问不出口。
关澈觉得好笑，这两个人虽说也是霍世平带出来的，跟高圣川可是没有半点相似。
真有趣。
“行了，你俩去上课吧。”高圣川拍拍程琦：“下冰记得敷冰袋，你那个旧伤……”
程琦留给他一个慌乱的背影：“知道。”
祝玉最后看了关澈一眼，也跟着程琦离开了。
关澈：“……”
她没看错，那个眼神，是一种带着忌惮的审视。
……挺熟悉的，有时候推脱不掉，她也跟着陈舒羽去应酬，在那些各显神通争奇斗艳的女明星身上常看到这种眼神。
关澈失笑，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假想敌，关键是那个罪魁祸首，竟然还靠在一边，毫无所觉。
罪魁祸首垂着眼眸，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的脸。
她这一笑，在冰场的大灯底下，竟显得妩媚嫣然。
那双清浅的眸子被灯光点亮，眉目轻蹙着，唇角轻轻上扬，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又无奈的事，即便并不开怀，她面对自己时的那种淡漠，也被这个笑容化得一干二净。
“你看帅哥我不反对，”高圣川冷道：“但是工作时间，麻烦关老师收敛一些。”
就算喜欢程琦那一挂的，区别对待也没必要这么明显。
正发愁怎么让祝玉配合的关澈：？
“还有一件事，”她转头看了看摄像机，问：“你们冰场，能铺导轨吗？”
“什么？”
“就是在冰场周围的空地上，铺摄像轨道，方便动态拍摄和运镜……”她调出图片给他看：“不行的话，我也可以手动来。”
“手动？”高圣川不去看图片，反而望着那摄像机发呆：“你的意思你扛着这东西，在冰场的挡板外面追着我跑？”
关澈点头：“拍出来肯定不如匀速导轨效果好，但场地不允许的话，只能将就。”
高圣川取下机器掂了掂——保守估计十斤左右。
“行，”他当机立断：“你铺，把入口让开就行。”
得了首肯，关澈连夜联系工作室把导轨运来，趁着冰场关灯之前那点时间，找人麻利地铺在入口对面，长长地铺了三十几米。
高圣川尽职尽责地陪着，直到看她指挥着人把轨道车搬上来，实在忍不住了：“关老师，你这也太复杂了……”
关澈熟练地安好，拍拍坐包，笑道：“要不要上来体验一下？”
高圣川嘟嘟囔囔坐上酷似自行车座的座位：“这有什么好体验……啊！”
刚坐稳，某个坏心思的导演就按动了藏在背后的遥控器，轨道车像疯了似地猛窜出去，转眼已经在十米开外！
“唔……”关澈无声地弯了弯眼睛：“性能还可以。”
高圣川在上面迅速学会了操作，踩着踏板转向加速开得不亦乐乎。
他眉眼全然舒展着，沉黑的眸子溢满了毫无顾忌的欣然，三十几米根本不够他玩的，来来回回好几遍，转着圈地开，跟在游乐场开碰碰车似的。
如此珍贵的人类早期驯服滑板车影像，当然逃不过关澈手里的镜头。她扛着机器，被他孩童似的开心感染，没忍住，在目镜后笑出了声。
高圣川一个刹车刷地停在她面前，发现新玩具的兴奋还留在眼底，对着镜头认真地比比划划：“关老师，刚刚那个，再来一次！”
结果第二天就出了事。
关澈特意起了大早，等赶到俱乐部，发现高圣川已经上冰了。
……她怀疑这个人昨晚上根本睡在冰上。
高圣川见她来，远远打招呼：“工程师！”
指的是她昨晚三下五除二就安好轨道车。
关澈笑，也伸长了胳膊回应：“赛车手！”
她放好东西，在轨道上试了试运镜效果，便把车停在拐角处，生怕挡谁的路。
谁知一个年轻的男选手，没从更衣室直接进冰场，反而拎着冰鞋绕到入口对面，果不其然被导轨实打实地绊了一跤。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关澈正在观众席上写写画画，就听一声咆哮，伴着重物坠地的巨响，立刻抬头看去，发现轨道车竟被掀翻在地，三脚架连着摄像机一齐倒在了地上！
她慌乱地站起来，手上的东西掉了一地也无暇顾及，匆忙奔过去扶起机器——镜头裂成了一片蛛网，连带着外壳也隐隐开裂，她把整个机器抱在怀里，按了很久开关，毫无反应。
那人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瞬，又硬起脸，目光挑衅地看关澈：“运动员训练的地方，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进得来？”
高圣川听到动静，根本来不及从场外绕，拿了刀套穿场而来，手一撑挡板便轻巧跃出冰场，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的狼藉，和蹲在地上忙乱地摆弄摄像机的关澈。
“唐星州！”高圣川怒吼：“你他妈在干什么？！”
唐星州见到他，气焰肉眼可见地更弱一层，却依然强撑道：“哦，一伙的呀，昨天包场谁也不让进，就是为了她？”
“我为了谁跟你有关系吗，”高圣川眉头压得很低：“管好你自己。”
他指着地上的三脚架，声音冷硬，身上的戾气几乎凝成实体：“扶起来，放好。”
“高圣川这个冰场是你家的吗？”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唐星州面子上越发挂不住：“在俱乐部搞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他妈真以为你是什么大师啊？瞧你那操行……”
“我什么水平我心里清楚。”高圣川冷笑：“你什么水平你自己清楚吗？”他手里的刀套一下一下敲在旁边的挡板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是，但凡你有资格参加国外比赛，你都不该有功夫在这给我找事。”
唐星州被激红了眼，冲上来想揍他，却被身后围观的选手七手八脚地按住。
拳头被按住了，嘴可按不住，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你牛逼，你牛逼怎么搞不定家里那一堆破事？就会缩在俱乐部里玩姑娘……”
他后半句更难听的没说出口，鼻梁忽然被一对硬物击中，唐星州嗷地一声捂住鼻梁，一句也说不出了。
高圣川一双刀套扔在人脸上，还不解气，提膝狠狠撞上唐星州的下腹：“说我就说我，少他妈给我不干不净地带着别人。我再说一遍，扶起来，给关老师道歉，不然今天下午解约合同就送你宿舍，你试试看。”
唐星州忍不住蹲下身，眼中冒火地抹掉鼻血，出离愤怒：“你还真以为冰海你做主啊？谁听你的？！还解约合同，你知道俱乐部在我身上花多少钱吗？！”
祝玉直接听笑了：“唐星州你可真是……”
高圣川看了她一眼，她立刻住口，话锋一转，又道：“碍你的事你好好跟师兄说就是了，闹成这样，让外人看笑话。”
高圣川皱眉：“你也闭嘴，少在这添乱。”
祝玉委屈地蹙眉，一声反驳卡在喉咙里却没说，转而恨恨地看向关澈。
关澈手里捧着报废的镜头，实在没有力气再做争辩，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只让她觉得心烦意乱。
她慢慢站起来，道：“道歉不必，等定损完，我开单据给你，按折旧后的市价赔。”又转向高圣川：“我想请一天假，可以吗？”
高圣川对着她，刚刚戾气瞬间消散：“那个，我送你……”
关澈神色淡淡的，摇头微笑：“不用。”
她收好东西，侧身从人群中穿过，肩膀轻轻擦过高圣川的手臂，却没抬头看他，径直出了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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