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僧一道上前夹住贾宝玉:“俗缘已毕,还不快走。”
贾宝玉光着头,赤着脚,浑然不觉寒冷,开口却问:“两位施主是何人?”
那癞头和尚施礼颔首道:“孽障,你贪恋红尘,来人间走了一遭,且随我们归去那青埂之峰和大荒之中。”
这一僧一道还是红楼里的重要人物,林惜昭这厢见了,觉得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贾宝玉已入了上界普济寺修行,为何还要来渡他入空门。
贾宝玉还礼:“小僧早有去处,不劳二位费心。这缘去缘散由天定,往后的浮生小僧自有计较,阿弥陀佛。”
这是不跟一僧一道走的意思了。
林惜昭站在大门后面听到此处,陡然来了兴趣。
原本的故事早已看不清走向,贾宝玉也与从前不同,踏上了修行之路,自是不会跟他们去世间苦修,而是会回普济寺,留在问情大师座下。
“痴儿,你本事女娲补天留下的五彩石,又在天上做过神瑛侍者,自然从哪儿来就需同我们回哪儿去。”破烂道袍的道人急了。
“前尘过往,与贫僧何干。”贾宝玉道。
倏然,癞头和尚瞪大了眼睛,若无道人搀扶,差点儿跌坐到雪地里:“你……你怎么没有死?眼泪竟没有还尽吗?”
癞头和尚指着黛玉,又看向宝钗、王熙凤等人,顿时大惊:“错了!都错了!那人不是同我们这么说的!你们不是应该都死了!成了风月司里的孽债吗!”
“你才死了呢!我姐姐活得好好的!日后还会得道成仙,仙途坦荡!”林惜昭自是不能忍,径直怼了回去。
“你……是谁?”癞头和尚脸上的表情更加迷惑,他所见过的命书正册副册皆没有林惜昭这个人的存在。
林惜昭双手叉腰,冷哼一声:“我是谁?你们算不到的人。”
万般算计一朝落空,一僧一道慌乱异常,相携着冒雪跌跌撞撞地跑远了,誓要找那人问个清楚。说好了收了这贾宝玉同那金陵十二钗,他们便能修为大增,有机会位列仙班,却全都是假的。
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微微雪影里,贾宝玉僧袍单薄,赤足朝风雪里飘然远去,口中作歌云:“不知我来处,归去飘渺兮。梦前尘之往昔,具错矣……”
大雪茫茫一片好不干净!
竟无一人去追。
默默看了这一切的姑娘们兀自散去,自去给贾母的后事搭一把手。
霰雪飘飞,寒意料峭,朔风席卷而来,直扑廊檐之下,撩动林惜昭鲜红的衣袂,在白雪映衬下更显夺目。
林惜昭撑起伞来,蓦然察觉到一道身影在她眼前突然停下,林惜昭止住了思绪,抬眸望向突然出现的青年。
“师兄,你怎么突然来了?”
宋逾白昨夜便给她传了消息,如今应该去查楚三戒的底细才是。
“嗯。”宋逾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想见你就突然来了。”
他嗓音清冽,落在林惜昭心头宛如击磬之音,她怔愣须臾,对宋逾白道:“师兄,陪我出去走走吧。”
宋逾白点点头。
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京城的小道上。
“我外祖母死了。”林惜昭开口。
“我知道。”
“可我不怎么觉得伤心,反而觉得有些雀跃,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冷血?”
宋逾白回答:“你自有你的理由。”
林惜昭抿了抿唇:“师兄还记得浮生秘境里的浮生一梦吗?”
“永不会忘。”宋逾白垂眸凝视着林惜昭,眼中隐隐透露出怀念的神色。
林惜昭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我原本不属于这里。”
或许是这场提前到来的初雪过于猛烈,她竟生出了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就像师兄看到的那样,在另一个时空,我另有一番人生,而荣国府里的众生百像,于我而言不过是书卷一册罢了。”
沉默须臾,宋逾白直白问道:“在那本书里,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闻言,林惜昭的眸色沉了几分,抿唇回答:“没有师兄,亦没有我。只有一座大观园,十二位命运飘零的女子,和一个贾宝玉,书中的任何事仿佛皆难以圆满。”
自荣国府拜入上界的人名在宋逾白脑中闪过,恰好是十二个,里面就有林惜昭的姐姐。
也难怪昭昭如此。
“现如今诸事皆有不同,”林惜昭抬眸笑盈盈地看着宋逾白,“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出现是一种幸运,每个人的抉择亦各有不同,连贾宝玉的结局都变了。”
“可是命运的转折从不是我,现在想来仙考才是。”
没有仙考,纵才华横溢不逊男儿又如何,,在这个时代,她们都只能是一个一个困于深闺的女子罢了。
“不,你是。”
宋逾白抬手摸了摸林惜昭的发梢。
宋逾白带着凉意的手落在发间,林惜昭心间竟跟着颤了一下。
“为什么?”
这个回答让她的心骤然乱了,心颤并未停止,悸动猛然加剧,比浮生秘境里、瀑布云巅、毓秀宫月夜的海滨,来得更加猛烈。宋逾白写满了恳切的面容就在眼前,她的耳根滚烫的似要灼烧起来,比夏日的骄阳更甚,令她无法顺畅地呼吸。
“还记得这里吗?”
林惜昭恍恍惚惚听着,忽而视线中出现了一条模糊的巷子。她猛地掀起眼帘,望向小巷深处的那户人家——
白墙青瓦的小院与别的人家并无不同,唯独墙头探出了少许树枝,时至秋日,连叶子也无了。
林惜昭撑着伞,短短十余步,缓步而行。
隔着数百年的距离,去窥探浮生一梦里的虚无岁月。
梦里的两百年前,她曾在这一方小院度过了半年悠闲岁月。
免不了在真实和虚幻间徘徊起来,她的掌心轻触门扉,却迟迟不愿往前一推。
半晌,林惜昭指甲掐进手心,垂下眼眸:“罢了,我与里面所住之人素昧平生,不便相扰。”
听了林惜昭的话,宋逾白没有做声,半敛着眼眸注视着他,片刻,伸出手,掌心冰凉而滚烫,温柔地覆上林惜昭的手背,带着她的手不容拒绝地推开了这道尘封的大门。
“这里还和从前一样。”
林惜昭怔怔地环视眼前的院子,除了粗壮高大了不少的那棵梨树,晃晃悠悠的摇椅,冒着腾腾热气的茶炉,近乎与梦里一般无二。
“师兄,你特意做的?借了别人家的院子,会不会不太好?”她有些不知所措。
宋逾白点头又摇头。
林惜昭更加一头雾水。
其实她隐隐有一个猜想,只不过太不切实际了,几乎立刻便被林惜昭否决。
她垂眸,余光里是青年飞起的月白袍袖。
“昭昭,曾经刑部的牢狱之中你同我说过,你是假的。”宋逾白顿了顿,“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从来都是真的。”
“真实的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天地光影在这一刹静默。
宋逾白身后发丝被风吹起一些,林惜昭看得怔然。
她唇齿颤抖着:“师兄……你在说什么?”
一字一句都未曾有错,两百年前的一年,从春到秋,她就在这里,与他虽一墙之隔,几乎日日相见。
只不过后来,因为飞散的七情,他忘记了。
白衣青年字字句句几乎要刻进林惜昭的耳膜:“两百年前就在此地,我们曾有幸为邻。”
林惜昭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这可太荒谬了。但她仰头,望见簌簌白雪下诚挚的青年,明白师兄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浮生一梦并不是一个梦,而是她实实在在地回到了两百年前烟柳画桥的京城。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隔着一尺的距离,红衣女子的衣袂在寒风中微微飞扬,翩跹若仙。
轻柔的女声传来:“阿原呢?”
阿原是两百年前陪伴在林惜昭身边的侍女。假使宋逾白所言为真,她也应该是真实存在的。
“就在这里,她得遇良人,夫妻和顺,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万事无忧。”宋逾白道。
几乎是下界所有凡人都会艳羡的一生。
“那就好。”林惜昭喃喃自语道。
半年相伴的缘分,林惜昭还是盼望那个事事以她为先的阿原能够有个圆满的结局,不受前朝末年的战乱纷扰。
宋逾白的语气变得晦涩不堪:“昭昭,你不问问我吗?”
带着一丝恳求与仓皇。
林惜昭已经知道眼前师兄,如今自己喜欢的那个人,自己曾贸然与他有过一段前缘。
这个事实仿佛泅渡了岁月星河,摆在眼前,任凭她如何都无法对之搁置,只让人触目惊心。
她知道宋逾白曾因为丢掉了七情忘记了许多事,只未曾料到他在浮生秘境里拾起的是这样的记忆,后知后觉明白了他那时望向自己的目光为何那样的复杂。
莹莹白雪间,天地一色,百年前和百年后的人的界限似乎也不是那么分明。
让人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宋逾白还来不及细思,一个轻柔的吻就落在了他的颊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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