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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冬夜阑珊,冷风凄寒。整座王府,只有这里仍然灯火敞亮,时不时还传出阵阵欢声,暖暖笑语。接手此案以来,朱由检不是在研读卷宗,就是在研读卷宗的路上。他常感半道出家,对刑狱之典可谓一无所知,于是只能手不释卷,将勤补拙,以此来吃透孙承宗的提点,并早日让案情大白天下。尽管这位少年王爷壮志凌云,可到底刚刚经历一场大病,身子尚未彻底痊愈,只靠每天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几乎不可能好好休息。他又把满城找人的事儿托付给张国纪,自己揽了项既费时费力又棘手烦心的来做,但偏偏能差遣又能相信的只有一个洛慜。长史又上了年纪,整宿整宿地不睡觉,身子也会熬坏;朱由检不忍心,见一位老人家如此劳苦,最后还有可能一无所获。不过,让他更头疼的是,今天下午张国纪的登门拜访。国丈大人指名道姓要请洛慜一起帮忙,说自己老眼昏花,又说和叶向高没有私交,就怕人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耽误正事。架不住他软磨硬泡,信王应允明日一早就让洛慜也去找人。

但如此一来,查案的事儿就当真只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的大哥,曾经是个多么快活的少年,登基不过三年,眉宇之间的那份明净已然无影无踪。木头也少玩了,书也不怎么看了,连舞剑骑射都给舍弃,终日困在乾清宫或者枯坐文华殿,面对巍峨大明万里江山,他的大哥估计只能苦笑发呆。就像朱由检,送走了满心欢喜的张国纪之后,一个人落寞地坐在书案前。他若有半点差池,不仅要被整个朝廷攻讦,还会连累自己的大哥,辜负皇恩,更有可能致使叶向高因此命丧黄泉。

叶儿说王爷等洛慜回来等了一天,可他心里想等来的是一个能与他分甘同味的手足兄弟。明天,洛慜也将离自己而去,面对一桌子的万千事端,朱由检身上好不容易沸腾起来的热血又被千斤重担压成一片死水微澜。

但是,叶儿后来的话给了朱由检太大的惊喜。原先,他强留她下来,其实也就是给自己壮壮胆,有个比自己还胆小的人在,听洛慜回禀认尸验尸的时候也就没那么害怕。出人意料的是,叶儿不仅听得明白、想得通透,居然当天就在正阳门,亲历此事,甚至主动开口要帮自己的忙。也不知道是不是国丈在的时候,自己脸上的神情被她印在心里?或者是陪了几天在身边,她于心不忍?又或者她真有能耐,可解此难局?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究竟还藏着多少让人刮目相看的本事呢?

“说起来,那小厮伤得如何?”信王一本正经问道。

“我前几日去看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叶儿答道。

“才下床?”

“王爷,大夫说伤筋动骨得在床上躺一百天。平日里他身体强健,一个月就能下床算是很快了。”叶儿解释得很细致,“我去他家看过。家中人丁单薄,只有他和他娘两个人。王爷给的安家钱,除去大夫的诊钱、药钱,剩下的是给他娘俩寻常花销。他在入冬前倒了,他们家连过冬的粮食都还没存够。大娘一个人,既要照顾他,还要忙活家里,差点都要把家里仅剩的几亩给卖了,来贴补家用。大娘说,她儿子要是来年开春还好不了,这田留着也是任它长长青芜罢了。”

叶儿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信王听得深感内疚,当初只是想随便找个人处罚,好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难而退,哪承想竟险些连累母子二人生死永隔。这些在府里做工的人们,也许都是各自家庭的顶梁之柱,都等着他们微薄的辛苦钱回家生炉起灶吧。“他......痊愈之前,你抽空多去看看他。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就多帮帮他们。”

“王爷既然都这么说了,叶儿斗胆替他们向王爷开口,要样物什。”

“什么?”

“大娘偷偷跟我说,他儿子聪明机灵,学东西也快。可惜就生在了农家,上不起学堂,一辈子就是个苦命。她不想让她儿子往后几十年光景都只会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她问我,以后王府如果还要人的话,可不可以再把他儿子送进来?”

“不行。长史定过规矩,府里赶出去的人,怎么能再回来?这不是自大嘴巴子吗?”洛慜严辞拒绝。

“对,无谓再让长史难做。”

“嗯,我也是这么和大娘说的。可......王爷,您看在大娘一片苦心上,即便不把那小哥招回府,能不能修书一封,说说他的好话,算是给他去别家做工的一份引荐呢?”

洛慜仍欲拒绝,却被信王阻拦,“嗯。这个可以。我明天就去和长史说说,让他亲自写,你再送去给他。让他往后专心于任,莫再负了高堂厚望。”

“多谢王爷。”叶儿欠身致谢,并奉上热茶一杯。

“行了,被你俩扯得越来越远,”信王喝了口茶,问道:“那日你在正阳门,还看见其他什么吗?”

叶儿想了想,答道:“那天太乱了。我光顾着看那几个天上掉下的人,别的......没特别留心。”

“他们长什么样?”

“离太远,而且个个都戴着斗笠,挂着黑纱,看不清长相。”

“戴斗笠?那是......农民?”洛慜问。

“可看他们穿的青衫,又似乎是读书人。”叶儿回忆道。

“那他们使得什么兵刃?”

“剑吧。没见他们出鞘,只看样子像是剑。”

“怎么可能没出过鞘,是你看走眼了。”洛慜说道,“刑部殓房里剩下躺着的十几具尸体,每一具都伤痕累累,不是极锋利的刀枪剑戟之类,绝不可能伤成那样。”

“才十几个人吗?”叶儿有些不敢相信,“那天在叶向高车驾周围,明明倒了一大片锦衣卫!我看着至少得有二十好几呢!我当时害怕极了,以为是什么神力,兵器都没拔出来,人就倒了一大波。”

“锦衣卫?”这回轮到洛慜不可置信,“没有一个是锦衣卫啊!全是些破布烂衫的人,流民或是乞丐。”

“对,锦衣卫送来的文书里,也只有受伤人数,并无身亡。”信王补充道。

“你说乞丐呀?”叶儿思忖片刻,又道:“乞丐又不是穿青衫的人杀的,他们是锦衣卫杀的。”

“锦衣卫?”二人大惊失色。

“对呀!锦衣卫在前面动了手,劫叶向高的人就从后面突然现身。”

“不可能!”信王愤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到里间,翻查锦衣卫送来的东西,“我看了几天几夜,都快能背出来了,都没见过你说的这些。”

洛慜和叶儿也跟着进来,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赶忙劝慰,“王爷别急,千万别急。”

信王没有理会他们,自顾查阅文书,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可仍是物有所获,“没有啊!你当真没有看错?的确是锦衣卫动的手?”

“那大红色耀眼的衣服,我怎么会认错!”叶儿想起当日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他们杀人的样子,比掳劫叶向高的人还可怕!”

“王爷,这里头可不止一桩命案啊!”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叶儿看信王愈发凝重的神情,生怕自己一时嘴快又惹了麻烦。

“不,你照实说。把那天,你在正阳门看见的,都说出来。”信王大手一挥将面前文书悉数推到地上,重新展开一本,亲自提笔录下,“你说我写!”

“王爷......你要是都写下来了,我......我是不是得去公堂上了?”叶儿怯懦地倒退几步,“我是不是,要和锦衣卫争个长短啊?”

“你怕什么!”洛慜轻推一掌,把叶儿推到信王面前,“就算争到皇上面前,只要你说的是实话,就不用怕他们锦衣卫胡来!”

叶儿丝毫没有被洛慜的义愤填膺所感染,她怕的是如果真要对簿公堂,客巧玉就会猜到是自己为求自保而出卖了他们,即便说的是实话,可到时候魏忠贤没救出来,就先起内讧,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自己也有把柄握在他们手里,再不济崔呈秀被洛慜逼成那副狼狈模样,也没把自己给透了出去。她这点“义气”总不能不顾。“那可是一整个锦衣卫......我、我就算说的是实话,也不见得有人信哪!”

“你这时候临阵退缩?”洛慜十分生气。

“也难怪她。更何况,锦衣卫众口一词,她又只是一家之言,要让整个朝廷信她说的,也确实匪夷所思。”信王并未苛责,“你只要据实说来,要不要去公堂对质,那是之后的事儿。可十几条性命不能就这么白白冤死,你说是不是?”

叶儿见信王松口,自然也就点头答应,只要不用与人对质,她还是很乐意整一整客巧玉那帮人。于是她从头到尾,把那天的情形详细说了一次。

信王认真记录,等她说完,洋洋洒洒写完整整一本。和锦衣卫送来的相比,果真更加详尽,甚至有些细节之处,锦衣卫他们只字未提。“这份东西,在我这儿留一份,你心里也记一份。”他把东西递给洛慜,“从明天起你就去帮国丈大人,但也要帮我留心这件事儿。正阳门那么大动静,出入京城的一定也会有当时就在场的。叶儿一个人的话也许真顶不了什么用,可如果人多了,比锦衣卫的人还多,到时候孰真孰假,一目了然。”少年目光如炬,凛然正义由衷迸发。

“属下谨遵教诲!”洛慜双手接过,走到外面仔细看起来。

叶儿也要跟出去,却被信王叫住,“你识字吗?”

“识得不多。”叶儿自卑地低下头。

“刘端教你的?”

叶儿轻应一声。

“会写吗?”

“我能照着誊抄。”叶儿觉得自己有机会可以单独接触这些神秘的卷宗了。

信王淡淡一笑,起身从身后的书架取出几册书,“多认些字,多识一些,将来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叶儿听得心中一激灵,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这话对她而言,既温存体贴,又断人心肠。汪文言曾经对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就在自己偷看他和别人书信来往的时候。呵,天真愚蠢的汪文言还以为自己是个敏而好学的姑娘,甚至手把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然而,结果呢?颇是讽刺。

“叶儿?叶儿?”信王看她愣怔出神,轻声唤道。

“啊?”怅然若失的叶儿回过神,见眼前的男子非是心中所念,更觉苦涩。

信王端详叶儿,眼圈泛红,泪水满盈,“怎么还哭了?”

“微尘迷眼。”叶儿提袖拭泪,而后郑重接过书册,“多谢王爷。”

“要是没有笔墨,自来这里取就行了。”也许是见了女子含泪,心下不忍,信王这话说得尤是柔绵。

可叶儿尚未从思忆之中走出来,只草草道谢便退了出去。因为这横生的“意外”,叶儿彻底心猿意马,已经把留在书房的初衷都忘记,简单收拾一番,她提着食篮便匆忙离开书房。回屋的路上,手叶儿里紧紧攥着那几册蒙学书。以前,汪文言也送过她几乎相同的书册,里头的内容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她并不明白其中深意,更不会写。她唯一写得好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这还是汪文言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手把手教会的。起初,她写“叶”字更像是画画,比对着汪文言写的字,一笔一划描着抄;可一旦让她自己写,就完全没了字形。汪文言笑她的双手,既能做出一桌子香喷喷的盛宴,也能写出一个臭哄哄的丑字。倔强的叶儿打心底里不服气,于是日夜描摹、刻苦用功,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把自己工整端正的名字送到汪文言面前。

可惜,学写字的故事,到此就戛然而止。汪文言没有见到叶儿努力的结果,叶儿也没有得到汪文言早就准备好的溢美之辞。

那天晚上,叶儿偷溜进汪文言的书房,原本想放下引以为豪的“成果”就离开,却偏偏被她看见了放在书案中央,那厚厚一本的奏章。她只是习惯性打开看一眼,可上面第一列字就让她大惊失色。“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者。敢列其罪状......”她再看下去,从“大罪一”一直写到了“大罪二十四”。叶儿再笨,也清楚“二十四大罪”的厉害可怕之处。方寸大乱的她根本没来得及细想,直接把这本奏章带走,连夜送到了魏忠贤手里......

叶儿是信王府里最末等的一批女眷,休息睡觉的地方是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炎炎夏日,会疹出一身痱子;严寒冬季,能裂开几道口子。夏天不通气,冬天尽灌风。长史再操持有方,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更何况是住在这里的一群小小贱婢呢?

这里的人,通常两三个月就会换一批,叶儿算是待的时日最久的。这些姑娘不是被选中回乡成亲,传宗接代;就是被卖身到商贾官家,得了个好价钱。王府虽然也是高门大院,可信王迟早会离开京城,能带的也就几个贴身亲信,怎么都轮不到府里最末等的女眷;与其每月一点点零碎的工钱,对年轻姑娘们的家人来说,她们若能卖出一笔好价钱更加可以贴补家用。

叶儿在王府住了小半年,与她一同入府的人早已经走完,身边睡的人也是来来去去,历经好几拨。住在这儿的人,不会想着往上爬,爬到王府里顶显赫的位置。十几岁的年华,只不过暂在此处,等待下一次被安排罢了。

叶儿悄声入屋,屋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很好地帮助自己隐藏行踪。她把书册小心枕在头下,和衣而卧,生怕自己动静太大吵到了这些劳累了一天的小女孩儿们。

信王在里间等了好一会儿,既没见洛慜也没见叶儿再进来。他起身出去,见只有洛慜一个人还在外面,桌子上的残羹冷炙都已经不见了,“叶儿呢?”

洛慜一直全神贯注地在记纸上的内容,压根没注意到叶儿刚才从自己身边走过,听信王这么问,才发现屋里少了个人,“兴许先去睡了吧。”

“刚才还怕成那副样子,这会儿竟然自己一个人走夜路?”信王不免有些担心,打开房门,探身出去,想看看人影。

“王爷,外头冷,”洛慜见状赶紧取了外衣给信王披上。

“我不出去。”信王见四下无人,悻悻而回。他拿过洛慜手里的纸,问“可记全了?”

“记住了。这一次属下一定不敢有负王爷期望。”

“崔呈秀欺的不是你,他是在欺本王年幼无知,看扁了本王必然不会深究。”

“这口气,咱得争回来!”洛慜愤愤不平的样子,尤为激动。

信王却淡淡一笑,“咱不赌气,也不争面,咱要找的是真相......和叶向高。”

“找到了叶向高也就找到了真相!”

“未必,”信王微微摇头,“此案之蹊跷,尚未尽现。我总觉得除了这面儿上盖的,底下铺的,中间儿还夹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

暗夜将尽,灯火未熄。主仆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丑时鸡鸣,洛慜才从书房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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