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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103

荆白雀抬起手。

宁峦山赶紧挡脸:“别打别打,你先说说,他们拉着你说了什么。”

荆白雀只是把手撑在他肩上,眼里转过一抹流光:“说这里的人经常生病,还有村庄因为疫病灭亡,他们认为是受不干净的东西影响,而圣女降魔,他们在为圣女祈福。”

“那位焉宁圣女?”

“嗯。”

“可是这里离昆仑天城隔着一整个死亡之海,追星也要有个度!”

荆白雀顿了一下,方才说:“你小瞧了焉宁圣女的影响力和……魅力。三十六陂为了抢占商道,发家生根,有时候也不得不使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因此家破人亡或是丢失性命的人里,也并不全是恶人,但他们站在与我们不同的立场,不肯服软不肯投诚,且与我们不死不休,为绝后患只能灭口,但焉宁圣女立足西域,却从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

宁峦山道:“是个大善人嘛,自带光环和口碑。”

荆白雀道:“但好人难当,当一日的好人,和当几十年的好人,在盛世当好人,和在乱世中当好人,难度和效果全然不同,有时候不但不能收获赞誉,还要被迫承担诸如妇人之仁,姑息优柔的诋毁和远高于恶人的道德约束。”

“恰逢时人追捧强者,又以强者为尊,对弱者苛刻,对强者宽容,强者无需分善恶,便能吸引到不少拥趸,弱者无人怜善恶,好人就更难做了。所以,在这么艰难的境况下,圣女要坚持做好人,并且能一直做好人,得口口称颂,可想而知有多厉害。”

马车里的乌牙忽然睁眼,眼睛里两团雾气,怎么甩也甩不掉,他稍稍侧身,被打开的窗板还未阖上,他凝视着夜色一动不动。

没多久,那雾气倒是散了,眼睛却像下过雨的草地粘腻又湿漉漉,他的眼神蓦然变得哀怨,又有些凄惨,他想啊,神离人那么远,真的会生出人心吗?

宁峦山眨了眨眼睛:“那你想成为她么?”

荆白雀老半天挤出两个字:“……不想。”她挺起背,连骨头都变成了刺,那双如雨后白露的眼睛,逐渐犀利如锋:“我说这么多,不是为她鸣不平,也没有任何说教的意思,我是怕西域要变天——这个世界终究是没有神的,妄图成神的终将坠落,这不正要应验。”

“你说罗摩道我?”

“你听说过开都河惨案么?顺着敦薨浦往上,便是开都河。”

马车内,乌牙身子僵了僵,随即喉头一紧,像被人用手扼住。

小时候,他很爱听故事,他的兄长长他十几岁,却与他甚是亲密,在他哭闹时总是耐心哄劝,并给他讲故事。

他最爱讲的,便是天城往事,最心向往之的,则是圣女。

圣女的一切功绩,都要从开都河惨案说起。

大抵和其他英雄故事差不多,参杂着几分神治下的政治原因,不是把主人公神化便是魔化。

讲那开都河下游有一小村庄,世代长居此地,有一日湖中魔眼大开,魔王出世,附身在一少年体内,少年狂性大发,以极其惨烈残忍的手段,屠杀整村,圣女从天而降,以神力伏魔,超度众生。

被救的少年以白莲托身重生于世,心如赤子,后跟随龟兹的活佛修行,成为龟兹的佛子国师,为人尊崇,行过香花盈车。但世上人有贪嗔痴欲,魔气不灭,魔王恨极圣女,便制造屠杀诱杀圣女,佛子为救其舍身,最后彻底入魔。

宁峦山嘴角抽了抽:“搞了半天玄幻神魔武侠都是噱头,爱情故事才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内核。你说那个妖僧是魔?他连个烟熏妆都没有,看着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跟吃肉就能长生不老的那谁一样,哪里像魔?”

乌牙听着,拳头都硬了,转头又听他讲:

“还有还有,那么伟大的圣女,居然需要个男人舍生来救,是不是不太符合她拳打魔王,脚踢西域的人设?”

乌牙满意地点点头。

“希望不要是什么另有隐情的□□吧,不过西域再怎么乱,也伤不到你,变天就变天吧。”宁峦山啧了一声,从袖子里抖出私藏了好久的沙棘果一口一个。

“是伤不到我,但会伤到我的钱,”荆白雀一本正经地看着宁峦山,说:“我很俗,我要赚钱。”

“你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连乌牙都忍不住支起耳朵,想听听这位并不想成为圣女那样善良又高贵的冤大头的大佬要发表什么大论,是要用来高调铺张,还是用来无度挥霍,还是用来称霸西域的时候,就听见她说:“用来养男人。”

“不是你说的吗,圣女还要靠男人来救,不符合她的人设,那我养男人,不是更符合我煞星的彪悍人设?”

宁峦山目瞪口呆:“你知道人设是什么吗?”

“……”

“别立人设了,立人设必塌房警告,所以……打个商量呗。”

“借钱没有。”荆白雀无情拒绝。

“我是想说,你考不考虑把男人的范围缩小一下?富婆,我不想努力了,饿饿,饭饭。”

扒着车板偷听的乌牙再也忍不住:“宁狗啊,你还要不要点脸啊,这简直是给我们男人丢人!”于是,他对着车顶就是一脚,大声抗议:“你们能不能不要大半夜谈情说爱,还坐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给谁看呢!”

荆白雀微笑:“你觉得呢?”

乌牙一回头,只看到腻腻歪歪的缦缦和奉业,而幽人,已经连影子都消失了,让他失去了就近组CP的可能。

宁峦山忍不住逗他:“觉得碍眼的可以就地剃度出家。”

“宁狗,欺人太甚!”

乌牙张牙舞爪扑向他。

宁峦山一边对他唱“你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一边躲,眼看无路,他忽然指着湖对岸:“快看,圣女!”

乌牙马上停下:“哪里哪里?”

河对岸并没有仙女。

“噢,眼拙了,是那个婆婆脖子上挂着的圣女小像。”宁峦山掏了掏耳朵,除了对荆白雀时不时发嗲发疯以外,对其余人他嘴巴从没留情过,尤其是试图威胁恐吓并坑他和荆白雀帮忙的乌牙:“诶诶,怎么有狗叫唤?”

乌牙立刻离了窝,一路追杀宁峦山。

“……哎呀,你的腿怎么好了!医学奇迹啊!”

“……”

少年一顿,宁峦山不忘回头吹了声口哨,给荆白雀做口型,意思是:“快去车里睡。”

——

要说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他们好好的马车,沿着开都河向西走了一截,却平白遇上飓风,给吹散架。

幽人是个典型万金油,不仅会打架会带货,还能修车,马车是榫卯结构,她拼了拼,发现其中一颗关键的榫钉丢失。

荆白雀检查一番,最后确定马车被动过手脚,显然不可能是罗摩道我,唯一可能是车主人防贼,还留有备用,于是乌牙被众人团团围住:“你是不是打劫了人家?”

乌牙争辩:“我是飞贼不是强盗。”

“那也一样,”缦缦去扭他耳朵:“老娘都准备金盆洗手做羹汤了,你也得跟我一样!”

乌牙嗤笑:“你谁呀,我干嘛要跟你一样。”

荆白雀堵着他要开溜的退路:“南商路奇险,补给少,国度也少,还得过昆仑,你把人家车顺了,不符合江湖规矩。”

“给了钱的,我会抠门吗,老子给了这么大一颗宝石。”乌牙比了个拳头。

当然手法着实夸张了些,但不妨碍缦缦眼睛都亮了,凑到他身边。

“做甚?”少年警惕地捂着耳朵。

“你早说,我背你去龟兹,你给我啊!”

“……”

车散后,马虽然还在,但他们人多,就算能双骑,也无法均分,何况他们还有伤员。

先不说奉业伤重能否久坐,就是那个伤腿的,一会嫌硌屁股,一会又嫌腿伸展不开,总之比豌豆公主和强迫症还难伺候。

于是乌牙掐指一合计,决定拉着人在路边等着搭车,库尔勒是大城,去那儿周转的北线商人不少。

大约等了半天,还真叫他等到天际线上,滚滚而来的烟尘。

看这样子,恐怕还不是一般的小车队,缦缦嫉妒他的运气,幽人担心怕是自家的冤大头,奉业则怕遇到三十六国的军队,只有宁峦山和荆白雀一脸淡定——

敢在西域这么随便搭车的也就只有他们,普通人保不准就从三十六国神秘消失了。

近了,只见领头的马车上坐着人,后头的骆驼车拉货,形制与中原略有不同,虽是素色,但装饰之物一应花俏,大有西域风格。

荆白雀眯起眼,车身上有圣雪标志,表明这是昆仑天城的人。

乌牙也看出来,摩拳擦掌起来,别的还不能保证游说成功,但这个嘛——有戏,毕竟圣女都能降魔了,还不能发发善心捎他们一程吗!

乌牙大步流星走过去,等着表明情况后人家把他请过去,结果那拉车的一挥鞭子,直接从他面前撞了过去,全靠轻功,他本人才没二度散架。

“滚开,哪里来的野杂种,敢拦天城的道!”

不搭车就不搭,最多吹牛说大话丢面子,还不至于要强出头,可把他往死里撞就不对了,他年纪轻轻的还不想被车裂,顿时脑子都懵了。

“你听听,我小霸王还没开口呢,他敢作声?他说什么,我是野杂种?他敢骂我?敢骂小爷的还没出生呢!什么脾气,就是你们圣女来了也得好声好气!”乌牙狠狠跺了两脚,这脚怎么看都像他伤了的那只。

缦缦不怕事大,凑过去教了乌牙一段骂人的顺口溜,果然远去的马车有人开窗。乌牙立刻摸出弹弓,对准窗缝,但那人警觉,又飞快放下窗板,勒令车夫加速。

眼看就要冲出弹弓范围,他只能不甘地松手。

夺——

石子儿在窗板上一弹,弹在驼车上,不好不坏正撞上密封的箱子,露出一条裂口。

被撞的乌牙气坏了,甚至还扬言要替圣女管一管这些欺上瞒下,嚣张跋扈的家伙,又想着圣女不食烟火,准是被这些人蒙蔽,替人家气得头顶冒烟。

荆白雀往一旁挪了挪身,她的反应没乌牙那么大,嚣张跋扈的西域人她见得多,不可能事事都管,她也不是初出江湖的正义少年。

但她转身时,忽然嗅到一阵清苦的味道。

宁峦山想必也闻到了,对她摇摇头,似在说不像西域遍地而生的香料,也不是出关必备的中原茶,像药材但又比寻常中药香。

就在他俩眼神交换之际,又生出新的事端,乌牙脚伤是假被缦缦拆穿后,他自觉无颜,只能乖乖徒步。

缦缦为此愁得白发都多生了两根,上次说金盆洗手,不过是嘴巴上叫得欢,心里还是有些贼心不死,如今看个毛头小子都能骗过自己,觉得江山大势已去,决定以后还是听从阿雀的建议好好学做正经生意。

幽人对此的态度是,这小子藏着掖着,心思不纯,最好还是出手收拾。

荆白雀只是笑笑,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到底,那小子编谎话的原因还是知道自己没法从罗摩道我手里抢东西,想赖着他们,她倒要看看,这当中究竟有什么诡秘。

这天城在西域,尤其是三十六国之间地位特殊,而走镖行商,最缺的就是和各国之间的交情,夏国身处朔方再厉害,手也伸不到丝绸之路上,富贵险中求,她发家未以王室做依靠,全凭自己闯,一直苦于无法同天城结交,若是能因此获利,打开昆仑之道,护住南线丝路,短时间内将无人能撼动三十六陂的地位。

那夜她没有骗宁峦山,她确实需要钱,因为很快就要打仗,她不确定具体时间,但天下格局的大变,将在十年之内。

想到这儿,她又瞭了眼一旁懒洋洋的男人。

就冲他那满嘴骚话满肚子坏水,在江陵和西蜀可没见他吃过亏,乌牙那个没头脑的能威胁住他才怪,就是不知道他被挟持到西域究竟是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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