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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047

凄风苦雨一夜潇潇,侯龄之穿着苎麻白衣,站在院中紫竹下吹箫,吹的是挽歌《薤露》,常作白事之用。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注)”

紫竹后,全身缟素,头戴白花的女子,轻轻念起《蒿里》,据说这两首诗本就是一阙,为人分作两首。

她像纸灯笼里困住的游魂,苍白而无力,风吹则破,雨淋则烂。

大公子长箫一转,无声笑了笑:“鬼伯声声催,催人赴死,不得犹豫,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王侯将相抑或是庶人,唯有死亡一视同仁,宝蔻姑娘也这么认为么?”

宝蔻像给针扎了一般,忽然一个激灵。

“妾不懂诗,只是见三小姐写过这首挽歌,她有时候会让妾替她研墨,有时候还会叫妾替她跑腿搬东西。”

“她明明有自己的贴身丫鬟。”

“可妾没有办法……”宝蔻垂眸,面露难色。

侯龄之摇头:“明之就是性子太软弱。”

“夫君固然有缺陷,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一直想把最好的给妾身,”话到此间,那张哀丧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竟也浮出憨痴的笑,“大公子也是好人。”

“好人二字又不会写在脸上。”

“但会用行动证明,”宝蔻攥着袖口,揪来扯去,最后鼓起勇气道:“昨夜,昨夜之事,还要多谢大公子替妾隐瞒。”

“不必客气,都是无妄之灾,何况人又不是你杀的。”

宝蔻心神震荡,摇晃不稳。

“妾,妾没想到老爷他会,会如此失态——”

“那时,妾本是去给夫人送安神汤的,就撞见他二人争吵,老爷摔门而去,冲入暴雨之中。妾放下汤顺手抽了一柄伞追过去,送老爷回了书房,又往厨房给他也盛了碗安神汤,回来之后却见他酩酊大醉,他竟然,竟然……”

她忽然紧紧抱着双臂,在风中瑟瑟发抖:“妾伸手反抗,推了他一把,妾,妾不知道,不知道他会死,如果知道他会死,哪怕,妾……”她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竟伏在地上磕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侯龄之伸手搀扶她:“丁大人不都说了,父亲胸骨尽断,是被人打死的,不是你的错。这话你万不可以在大夫人面前说,最好二弟那里也别提,那孩子性子软脑筋却轴,别的事或许还能忍,这等丑闻,自是憋屈,若是闹出来,为保住家族颜面,大夫人一定不会让你活。”

话到最后,字字如刀锋。

宝蔻连连点头,又感激地躬身福礼,也很明白,平日就看不上她的侯夫人,大难当头,牺牲她便如花开折枝,行路踩蚁。

侯龄之让了一步,没再受她的礼,和她保持着既不生分也不亲密的距离,两手后负,紧紧扣着紫箫,话锋一转:“药你擦了么?”

“擦了。”

侯信醉酒,抓着她往怀里搂,她挣扎时脚滑摔进了满地酒坛碎瓷片中,手被划破。当她衣衫不整冲进雨里时,她遇到了往厨房取药炉给弄碧夫人煎药的大公子。

血水在紫竹下淌了一地,她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正难为情,对方却并没有多嘴,反倒把目光从她白净的肩膀挪开,露出同情与怜悯,最后给她送了些金疮药。

不是说大公子好美色,**无度么?

可见这侯府之中,所有人都人不人鬼不鬼地戴着面具过活。

“那药是治外伤的,我昨夜回去想了想,活血化瘀的药或许你更需要。”

“我……”宝蔻受惊,一下子把手按在袖子上,声音越来越细弱:“您,您怎么知道……”

“好几次我都看到了。”

宝蔻垂下脑袋,更加难为情。

她常帮侯笙做事,但她身份低微卑贱,侯笙不满,动辄打骂,她身上常有青紫伤痕,为了不让侯明之为难,她总是谎称是自己摔伤的,好几次因为当着夫人小姐的面,她还被说蠢笨。

“对不住,那个时候没能站出来替你说话。”侯龄之不忍地蹙眉。

望着那张容姿倾城的脸,皱得像给雨打风吹的花,宝蔻心里恨不能替他受难,哪里还会计较他是否出头:“大公子,不是你的错,你夹在中间,亦是为难。”

再怎么样,侯笙都是他亲妹妹,且他本就不是侯夫人所出,屡屡遭嫌弃排挤,若是盲目站出来,只怕引火烧身,她自己吃过不少苦,自然体谅身在其中的不得已。

侯龄之摇了摇头,没再与她争,伸手探入宽大的袖袍中,却没找到要找的东西,略一沉吟后,茅塞顿开。

“竟是落在屋中,此处离我小院不远,还请稍候片刻。”

宝蔻痴痴地点头,目送他走出竹林,双手攥在胸前,径自于紫竹下徘徊。

许是头脑被冷风吹醒,她忽然朝自己脸上拍了一把:“真是迷了眼,得了人家的好处关怀,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劳烦,心安理得接受?”

她便追了过去,想婉谢好意,最后在房门前将人追上。

“大公子!”

侯龄之正推门,回首疑惑一瞥,从她的眼底看到逐渐放大的惊慌和恐惧。

“你,你身后——”

——

“你怎么知道隐瞒的人是宝蔻?”

“我不知道。”

宁峦山停在厨房门口,向里环顾了一圈,荆白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帮厨正在备中午的菜,灶膛火未灭,锅里的稀粥正冒着烟,胖厨娘抱着斗碗靠在案头边吃早饭,明明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但每个人心事重重,脸上都阴沉沉像要下雨。

荆白雀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怀疑骨屑是从厨房来的,而经常出入厨房的人只有宝蔻。”

宁峦山沉默了片刻,没有否定,只是委婉道:“说谎隐瞒的人未必就是杀人的人,你知道最难破的案子是什么样的吗?不是什么天衣无缝的手法,只要是人就会有马脚和疏漏,最难的是证人怕惹麻烦而说谎,反而给了真凶可趁之机。”

“我来是想弄清楚另外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碗架上,荆白雀忽然明白,伸手拿过一只,往地上砸。她早上就觉得,宝蔻手上的伤很奇怪。

宁峦山略显惊诧,笑着去捡:“割伤伤口大多在手指,但宝蔻当时扬起手,伤却在大鱼际,怎么,捡碗还要摆什么姿势的吗?”他比了一朵花的姿势,手掌下端捧在一起,“这个位置受伤,只会在摔倒用力撑地的时候出现,但你看这里,左右这么窄,往哪里摔都有可以扶的地方。”

侯府的泔水和厨余废物都有专人定时处理,对方要印证自己不在场的证明,自然在日常中会保证一切如常。

两人询问帮厨,很快找到昨夜垃圾,里面果然有一只摔碎的瓷碗。

把碎片挑出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两遍,他俩都没在碎片上发现明显的血迹。

“我看你挺爱干净的,你会洗吗?”宁峦山两指夹着瓷片,在荆白雀面前挥了挥。

荆白雀一弹指,瓷片从他指缝中飞出去,插在了门框上,她十分不耐烦地回答:“不,我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我们还是先找到她吧。”

宁峦山把瓷片拔下来,嘱托帮厨好生看管,随后和荆白雀出门,正准备往二公子院里去,就听见一声尖叫——

——

屋子里站着一个人,确切说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缓缓转身,就像一位久候的客人。

本能的好奇促使宝蔻探头,那张脸粗糙皱缩得像干裂的丝瓜布,蓬松的头发如榕树上挂着的气生根,双眼如鹰,长鼻似钩,面相十分凶狠,真应了那句来者不善。

老人的目光越过侧身而立的大公子,身形忽然一动,朝正呆立原地的她抓过来。

不,不是访客,哪有访客不经通报,大摇大摆在主人家的卧房坐着!

是,是那个杀人凶手!

不可控制的尖叫声中,宝蔻感到自己被推了一把,侯龄之刚刚把门关上,一道巨响,对方已破门而出,将他二人都冲撞出去,摔在阶下。

侯龄之起身拦在前头:“快走!”

宝蔻连滚带爬,仓促地往外跑,又担忧地频频回头,从没有如眼下这般,觉得那道身影十分伟岸高大。

侯龄之对这位不速之客显然也感到震惊,他身为男人,尽管也有些胆怯,但挺身而出是必然的。

倒是那老头,眼里闪过几许疑惑。

“来人啊!抓刺客!”

“救命,救命啊——”

宝蔻顾不得避嫌,当她冲出院子时,侯龄之正将人扭住,那老人对着他心口便是草草一掌。或许是急于制服那聒噪的女人,以至于这一手并不凶狠,大公子倒地后虽痛得撕心裂肺,但并没有立死,只咯了两口黑血,有些气窒。

这人武功之高,府中上下绝非对手,他只能咬牙往外爬。

宁、荆二人循声而来,就见着一个狼狈的身影钻出紫竹林向前扑摔,紧随其后的老者鹰眸半眯,手中如攥着狂风的风眼,便是隔着数丈也能感觉到面庞刺痛,强横的气劲更是将头发吹得如风雨中的梨花乱撞。

“天狼手?”

不好!

“你躲开些!”荆白雀扔下宁峦山,轻功一纵,将宝蔻抢了过来,旋身时避无可避,只能硬生生和他对了一掌。

卡擦——

荆白雀身后的树骤然炸裂,而老者身后的白墙也同时龟裂,青瓦横飞,如雨一般砸在地上。

幸亏这些日子没有颠沛流离,好好将养了一番,在帝师阁受的内伤逐渐恢复,否则光这一手便又得打得她气息逆乱。

稳住心神后的荆白雀尚有余力,便回头去寻搭档。

宁峦山保命是一流的,不需要她开口,早就退到角落,见整个院子都要给两人掀翻,他立马找了一处掩体遮蔽,荆白雀愣是找了三五眼,才从乱树飞花中找到他一点袍角。

那老者似乎也发觉这个戴面纱的女人扎手,翻身上墙,沿着花架往府外去。

好不容易等到此人现身,荆白雀哪里能这么轻易放过,于是朝宁峦山屁股踹了一颗小石子,把左手挟住的人扔出去:“你看着宝蔻,我去追他!”

说完,便飞身跟上去。

一探头就接了个软玉温香的宁峦山,瞟见捂着胸口从竹林里颤巍巍跟出来的大公子侯龄之,松了口气,把宝蔻转了道手塞给他,自己则往马厩拔腿跑,在花园入口的拱门边,和侯二撞了个正着。

“丁……”

“别丁了,不想府里再死人你最好找个擅治内伤的大夫来。”

侯二闻声色变,冲进花园,见那一片狼籍,顿时吓得两股战战。

侯龄之身子重量全压在倒塌的残墙上,喘着粗气,直愣愣望着檐角,眼睛迅速失焦,嘴角却挂着古怪的笑。

“大哥!”

他上前搀扶,狠狠地摇了一把,却被老大猛然推开。

“快去……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蒿里》出自乐府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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