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新布铺复又营业。诚如钱禾判断，客人盈门，生意很好，只有一点意外，隋巧娘提出了辞呈，原因是怀了身孕，想回全州好生将息。
隋巧娘再醮谢迪一年有余，两人早就盼着添丁，对这个孩子自是万分上心。
当然还有别的缘故，比如他们的家在全州，谢迪跑船往来永淳并不方便，比如永淳刚刚遭遇疟疾，令人对城中安全担忧。
这些无需明言，钱禾自是明白，于是当即应允，结算了工钱，另给十两银子作贺仪。
隋巧娘跟谢迪万分感谢，再拜而去。
“夫人，您怎么不等新主管来了再放人呢？这下铺子里谁看顾？”罗云儿问。
“有琴姐在，布匹没问题，记账有账房，还有伙计支应，一时半会乱不了。巧娘心细，却也是一根筋，此刻她的心思都在孩儿身上，留住人留不住心，何必呢？”
钱禾说罢，让罗云儿去布铺，告诉账房，写个招募告示，贴在铺外，要有合适人选，就带来给她瞧瞧。
*
就在钱禾准备招人之际，县衙这边，池舟也在忙着选人。
吴大明、董员外锒铛入狱，东城里长、布行行首的位子都空了出来，急需补缺。
东城三百零五户人家，一致推举济安堂的倪大夫，但倪大夫坚辞不受，说自己只会看病，对于世务不慎熟悉，还请另选高贤。
于是另选了王记酱菜铺的王老板为里长。这王老板在闭城期间，将家中所有酱菜拿出，无偿分给街坊邻里，令人感念。
“里长算是定了，这布行行首，诸位有何提议啊？”池舟看着荐帖上的两个人名，揉了揉太阳穴。
王寅道：“温季风经营布铺二十余年，温家布庄乃永淳老字号，声望、实力俱在，由其担任行首，甚是合宜。”
丁安接口反驳：“不过是追逐私利的奸商罢了。他家的布向来比别家贵五文，质量也就那样。倒是秋锦铺，价格亲民，质地更优，秋小英虽为女流，做事甚有魄力，担任掌柜五年，就让秋锦铺由名不见经传的小布店，一跃成为永淳三甲。”
池舟听着，顿时明白何以两人并列，齐齐提名，县衙里就有不同意见，何况民众。
选谁呢？
池舟刚要开口，周竹插言道：“其实还有一人，也可考量，淳新布铺的老板。我听内人说，那布铺的麻布甚好，价格很实惠，大伙甚是喜欢。那布铺还是第一家雇用角县织手的。这次闭城，牛沛他们做事之靠谱，得到了大家信任。开城后，众人都涌到城北，去淳新布铺买布，一是为布铺受到吴大明的陷害鸣不平，二也是默默感谢角县人。——不过没人知道那老板的真实身份，没法提名。听牙人说，是个男子，我去户房问韦亭，韦亭却说是个女子，但不便透露姓名。若能寻到此人，倒可解决这二选一的难题。”
“三选一？不更难选？”展晓道。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啊，这第三人一定能打破僵局。”周竹坚持。
池舟看韦亭一眼，两人暗喜，幸亏周竹不知真相，不然此刻该额头冒汗跪地请罪了。同时也惊叹，他居然一点儿也不怀疑，知县夫人就是布铺老板，明明钱禾出事他是知道的！这被礼数规训的脑壳，真是钝得可爱！
池舟清清嗓子：“不用找了，一家新布铺，有待考察，老板人品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瞧出来的。还是从这温、秋二人中选，咱们也投个票，同意温季风的举手。”
王寅、周竹、展晓举起了右手。
“那你们三位就是选秋小英了？”池舟望着丁安、韦亭、裴勇道。
三人应是。
三比三打平，还得知县大人做最后的敲定。
池舟想了想，道：“我选秋小英。女子本擅织，她又有经营才能，还更年轻，假以时日，当会壮大永淳布业。”
这话是在县衙二堂说的，但不知怎的，当秋小英任职行首后，渐渐在永淳县城传开。
等罗姨在菜场听到时，已然很难听，什么知县大人力挺美人行首的话都有了。
罗姨急得不行，趁池舟回家，拦住人就是一通问询。
“瞎话当不得真，您老别管，他们说够了就不说了。”池舟竟是毫不在意。
“你为何要定个女子呢？自个给自个找不自在。明明有那么多男子……”
“女子合适就选女子，男子合适自然就是男子。男女各有擅长，都该有一展本领的机会，人尽其才嘛！”池舟插言道，“等过些日子，秋小英做出实绩，人们就不会说三道四，只会感谢她！”
罗姨点头，又叮嘱池舟，仔细别让钱禾知道，大月份的人，可不敢动气。
不料待池舟回到后院卧房，钱禾却主动提起了秋小英，说她甚是大度，收留了永发布行的伙计。
吴大明事发，其岳丈的永发布行也受到牵连，结业闭门，铺中一众伙计、账房、主管都失了饭碗。
“你选的人不错。”钱禾笑道，“我挺期待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池舟闻言，脸上的惊诧转为欢喜，轻轻揽住钱禾，道：“是夫人打了个好样！”
原来淳新布铺的招募告示贴出后，当天账房就领了个主管来见钱禾。
那主管姓裘，在永发布行做了十年，虽有经验，但眼下无人愿用，恨屋及乌嘛。
“请老板看在他上有老下有小，养家不易的份上，留下他吧，金老板跟吴里长做的事，他一概不知。”账房恳请道，“咱家不留，他就得外出做工，背井离乡的，也太可怜了。”
这话提醒了钱禾，淳新布铺乃受害方，此时全城都在看布铺的态度。
得饶人处且饶人，钱禾也相信，裘主管并不知那些诡计，这等秘事，只会交给心腹去办。
于是问了几个经营上的问题，那裘主管对答如流，便留下了。
听到“样”字，钱禾让池舟看榻桌上的棉布，只见蓝布底上织有朵朵梅花。
“好看吧？”钱禾挑眉。
池舟连连点头：“可是琴姐织的？”
“嗯，她看了谢迪带回的时兴布样，只用了一晚就织出了这暗花纹棉布。真是厉害，她这不是手巧了，是心巧。”钱禾无比赞叹，“等着吧，更多新花布会慢慢摆上柜台，淳新布铺一定能追上秋锦铺的。”
闻言，池舟又是一惊，他这夫人，一说到经商，总是不甘人后，同时也真正明白罗姨的提醒，并非杞人忧天。
于是赶紧岔开话头，问钱禾近来练字如何。
“我没这天分，决定不难为自个了。哈哈哈！”
钱禾以手撑腰，“我在想，要不要盘下永发布行来，那铺面位置实在好，淳新布铺肯定能开分号。”
天，她又转了回来。
池舟想了想，劝她不要。
“为何？”
“涉案铺子不吉利。”
“这倒是！”钱禾忽记起了什么，问道，“听说要给病患赔偿，何时兑现啊！”
此次疟疾共有一百一十七人染病，其中五人病重身亡。池舟决定以吴大明的家财予以赔偿。并且裁决吴大明、董员外、卢大夫斩刑。
“得等批文下来。淳新布铺也会有一份。”
“好，我再添些，另寻个铺面。”
*
秋季乃处决时节，大理寺批文来得格外快，一色的鲜红“准”字。
连同崔亮，一共四人绑缚法场，斩立决。
观者如堵，议论纷纷，同时感谢池舟的大度，因为他没有实行连坐，四人亲眷未受牵连。
池舟却是心绪难平，这是他第一次监斩犯人，虽有心理准备，但那头颅坠地、鲜血喷溅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手颤，脸色变得苍白。
刑罚的功用之一便是震慑，先不说民众，他这个七品知县已是心惊肉跳。
及至去城隍庙里拈香，依旧腿软。
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呢？震慑只是一时，就像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几日就会淡忘，转而追寻更热闹的话题。
池舟立在香案前，很快记起前贤的话：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对，劝学。
池舟回到县衙，立即找来六房胥吏，商量筹建义塾之事。
全部由县里负担？还要四城六镇至少十所！
听明白大人的意思，六人顿时愣住，户房韦亭第一个开口反对：“大人，不行啊，董员外、卢大夫那点家产，根本不够！十所义塾单修建就得许多银子，再加上聘请塾师，后续的各种修缮费用，县库支持不了的。还有县学、慈幼堂呢！”
“是我没说清。不一定全都新建，利用现有的屋舍，修缮一番，添加桌椅即可，塾师一年能多少束脩！”池舟急道。
“修缮也要银子啊，大人！民舍民房不能白用，多少也要给些银钱，就像白石观的常平仓，每年六两。义塾跟库仓还不同，位置要好，屋舍要宽，还要配套灶房、茅厕等一应设施，请大人细算，全部修缮下来，怕是百个六两也不够。”韦亭道。
“听你的意思，这义塾修不得了？”
见池舟有些愠怒，周竹接口道：“大人一片为民厚意，我等俱是体知，但此等好事，除了韦亭所说的银钱问题，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谁人会来读义塾呢？”
池舟怔然，周竹继续道：“县学每年不过新增四名生员，可见民众对读书一事，没有那么大的热情，当然这里面有费用的问题。义塾建起，还有笔墨书本，好，这些县衙也承担！可是不少人家，都指望孩子早早外出做工，补贴家用！大人，容我说句过分的话，现在的永淳还远远不够仓廪实，别的宜缓不宜急！”
堂上一片静寂。
良久，池舟慢慢点了点头：“是我考虑不周，此事以后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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