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近晚，陈年、许怀特来拜访，一是为报千溪县订单之喜，二是为给池舟、钱禾送端午节礼。
“这是千溪县特有的鱼干跟香果，请大人、夫人尝尝。”中厅上，许怀捧上两个竹篮，罗云儿接了，让钱禾看过，送去厨房。
钱禾道两人一路辛苦，让快坐下喝茶。
“那千溪县需用鱼篓，渔夫们看过我俩带去的竹筐，认为编得甚好，好看还结实，当即开价一只十六文，我们还个二十文，让加个脚钱，最后定价十八文。”
许怀笑着伸出左手，“定了五千只，交了三十两的定钱。”
陈年从怀里取出一包银子：“这是夫人的四成。”
钱禾示意他收起来：“等交齐货，银货两讫，咱们再算。现在要寻脚夫车马，正是用钱之际，你们放在手里，好好盘用。”
陈年跟许怀对视一眼，又道：“说到脚夫，我俩有个想法。”一顿，看看钱禾，望向池舟，“敢问大人，南门外的那些流民，您收留不？”
这跟脚夫有关系吗？池舟不解二者间的关联，却很想听听二人对流民的态度，于是反问道：“依你之见，当留还是不留？”
“留哇！”
陈年立刻道，“外来的人可能干呢！也许是怕被当地人看不起，他们做什么都很拼命！就像白桥镇的高员外高晨兴，三十年前，带着一双儿女，两手空空地过来，替人割稻种田，一分一分地攒钱，六年后买了第一块地，自此安家立业。现在已是白桥镇前三的大户了，良田百顷，儿孙满堂。白桥镇人提起来，又羡慕又敬佩。”
他喝了口茶，又道：“大人若留那些流民，我俩就去选几个人，成立自己的脚夫队。他们现在急于挣饭吃，要价不会高，还肯出力，多好！我俩算过了，脚夫队除了运送竹编器，空闲就在灵云县帮人运货，运货的钱足够开支。”
听到这里，钱禾插言：“为什么要去灵云县？”
许怀眨眨眼，认真回答：“不瞒夫人，我俩在灵云县有几个朋友，都是造纸的，每年运竹运纸都用不少人，我们带人过去有活干。永淳这边就算了，我俩之前做的事，人们都记得，不会信我们。再说，有彭浩在，我们肯定也争不过他们。索性走远些，还不招人恨，心里更踏实。”
说罢，跟陈年一起，再次拜谢池舟当初的释放之恩，更谢池舟、钱禾的信任，给两人以新的生路。
池舟听着，忽道：“你们回来，可经过白桥、狗牙镇？那边的稻田如何？”雨停后，虽未收到火燎示警，但如此大雨，稻苗怕是吃不消。
果然，陈年说田里水很深，有些地方还倒了，农人们忙着扶苗，“不过万幸，大龙河无事，河堤上加固的土袋起了大用。听说这次茶茶河泛滥，就是堤坝不固，给冲开了口子。我俩本想去角县的，现在也只能暂放放。”
该说的说罢，暮色已然四合，陈、许二人辞别。
钱禾见池舟蹙眉，知道他挂心稻田与流民，很想再宽慰几句，但池舟让她早些安置，说早睡早起身体好，还让她莫要多思，思虑伤脾，久了会损害心血。
“你也是，池神医，知道更要做到。”钱禾捏捏他耳朵道。
池舟自是应声，然一夜睡得不稳，陈年的话，令他提心。
“还是得派人去镇里察看才好。”
谁知，第二日，池舟去县衙，尚未点卯完毕的，就听门吏报说，六镇里长要拜见大人。
“请。”
*
一时六位里长鱼贯而入后堂，拜礼后，各各捧上礼帖，说带了些微土产，敬祝大人端午康宁。
见六人强挤笑容，池舟明白，这是先礼后兵，遂淡声应着，静待其言。
果然六人恳请不要收留南门外的流民，理由跟四城里长的大同小异。
池舟点头，说此事未有敲定，自己会仔细斟酌，又道礼房备了节银，本要给各镇送去的，现在就请诸位顺便带回去好了。
六人拜谢，池舟又问六镇雨后状况。
别的还好，只白桥、狗牙两镇稻田积水，减产是一定的了，好在家家尚有余粮，撑过今年不成问题。
打发走六人，池舟唤六房胥吏过来，宣布决定。
“要用二百人做衙役？”吏房王寅很惊讶，“这可超出惯例啊，大人。”一般县衙顶多三班衙役六十人，这突然增加二百人，光俸银就是一大笔开支。
“不瞒大家，这二百人名为衙役，实为兵勇。他们日常在县衙做事，若遇险情，会如守卫那般，固守城门，护助民众。”
跟展晓提出练兵计划后，池舟又仔细想过，若直言是兵勇，且不说民众，只千户李火那里就不好措辞，虽然他管不着自己，可他一旦往柳州府打小报告，自己还得麻烦。
而衙役全由知县负责，想用多少用多少。
“所以，我需要青壮之人，还要请人加强操练，务必以一顶十。”
池舟说罢，对兵房展晓道，“练兵之事由你负责。”
“就算县衙消化二百人，还有八百多人，怎么办？”礼房周竹问道。
韦亭接口回道：“小角山愿收留二百人。请大人同意。”这话昨日他就想说的，萧叔听闻有流民，第一时间找到韦亭，说山上缺制茶榨油的人手，若流民愿意，可让其上山安置。
池舟暗喜，还真让她说着了，当即应允。
刑房丁安道：“这四百人，除去自身，当还有眷属，就算以一带一，那就是八百人了，但剩下的人，放在哪儿呢？四城六镇的里长可是异口同声不留人呐！”
说着一拍额头，“六镇离县城这么远，昨日的事，他们今儿就知道了，消息够快的！”
不用说，肯定是四城里长连夜派人去通了消息，想以六人可代表民意的权力，让他这个知县妥协。
池舟心知肚明，却也不接这茬，只是让裴勇取过永淳全县坤舆图，指着小龙河在大岭镇北面注入的那个大池塘，道：“这片是荒地，可喜有水，建起房舍就能住，粮米先由县衙供应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们当能有了糊口的银钱。”
闻言，裴勇立刻道：“大人，这又是一笔支出，加上北城修房，白桥镇修桥，合计四千两。米从常平仓出，还得补仓，县库这边……”
池舟望向韦亭，韦亭拱手道：“除去这四千两，库里还余六千一百二十二两四钱四文。”
县库的这些银子，都是取自应家，虽有小两万两，可架不住用项太多，修淳竹路，填常平仓，救助凹里村雪灾，补给三山、大岭两镇的橘树嫁接，如此种种，真是花银如流水。
听到余钱，众人心下皆是一凛，特别是展晓，练兵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兵器、服装、伙食、兵饷，哪一样都要真金白银撑着。
这县库只出不进哪行！
“大人，南竹镇的笋干、双溪镇的陶器卖得不错，可以把三十纳一提至二十纳一。”展晓道。
池舟缓缓摇头：“不，两镇生计刚有起色，还得巩固，这六千两银子，还能撑一阵，到时再说。”
“另外，收留流民，只是我的决定，还得他们愿意，肯配合，你们先准备着，莫要走漏风声，容我跟牛七翁敲定后，再着手料理。”
说罢，池舟径出县衙，只带着谢飞，打马出了永淳南门。
*
官道旁柳树下，一个个竹棚支起，粥锅、汤锅冒着热气，树间布绳上晾着衣衫。
流民们或坐或立，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小孩在母亲怀里安睡。两个守卫远远瞧着，手里按住腰间长刀。
牛七翁还坐在那块大石上，正跟牛沛说什么，日光穿过柳枝，试图展平他那一脸皱纹，边上四个青年警惕地顾看八方。
见池舟过来，四人立刻后退，喊道：“族长，那池大人又来了！”
牛七翁握紧竹杖，示意牛沛退下，牛沛瞥池舟一眼，抬脚踹飞面前的小石块，转身去照看汤锅。
待池舟下马近前，牛七翁开门见山道，“蒙大人赐米赐水，我等眼下熬得过去，但非长久之计。若大人要留我们，就请尽快尽早。男人们还好说，妇孺太遭罪。”
池舟刚想问，如何就看出他要留人的，转念一想，若不留人，他就无需出面，直接让刘旺财赶人便是。牛七翁这个年纪，见得多了，自然猜得到。
于是也不绕圈子，直言相告：“本县的确打算留你们，但你们需依我几件事。”
“请大人明示。”
池舟把招募兵勇、去小角山事说了一遍。
牛七翁听着，抬头望向池舟：“去小角山的人，籍帖怎么办？是归永淳管吗？”
“是，所有人会编入永淳，造册后，本县自会呈文上报。”
“那剩下的人，放在哪儿？”牛七翁又问，双眼熠熠有光，“是要他们去耕田，还是做苦力？”
话音未落，官道上忽地传来喧闹声，池舟回头，见一群人急急奔来，为首的是几个壮丁，横眉裂目，仿若夜叉。
池舟让牛七翁稍等，迈步走到路中间，谢飞跟在后面。
众人一见池舟，立刻齐齐跪倒：“大人，听说您要给他们建房，还要把大岭镇的地给他们？这怎么行！他们外乡人，讨饭吃的，岂能跟我们一样！”
这话池舟很不喜欢，不过是运气好没受灾，就如此瞧不起人！
于是沉声道：“他们跟你们，还有我，都是一样的人，都是陛下的臣民，是天地间的生民，都要活下去！”
“不，大人！他们是吸血鬼！他们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供给县库的！他们什么也不做，就能住新房，吃白米，凭什么！”
一个壮汉喊道，“我家的房子早该修了，还请大人一视同仁，也给建新的！还有米，一直涨价，大人把常平仓的存米拿出来，接济接济！”
众人齐声附和！
牛沛听见，气得不行，拿起烧火棍，三两步就冲了过来。他的散发用根布条绑着，乱糟糟的，一身衣衫被泥巴糊住，看不出颜色。
“少胡说，谁是吸血鬼！你们才是！见不得人好的混账，老子是时运不济，不用三年，老子，我们全族都会比你们强！”
说着就要跟那壮汉撕打，被谢飞一把拧住胳膊，拖到侧旁。
“别给大人添乱，否则我剁了你！”谢飞低声道，牛沛还要争辩，瞧见牛七翁的眼神，立刻噤声，乖乖蹲在地上。
其余流民都默默瞧着，两个守卫立在远处，冷眼旁观。
“大人，你看，这是没进城的，就要打要杀，进了城还不得强抢抢夺……”
“住口！”池舟打断那壮汉，提声道，“本县现在正式告诉你们，这些人会留下，留在永淳！你们反对也罢，这是我身为知县的决定，我有这个权力！”
这多少有些以官威压人的意思！池舟本不想这么做，但见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不强硬些根本无法推进计划。
也好，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他这个知县，并不总是好说话的主，更不怕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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