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池舟的话，众人皆是愕然。
那壮汉瘪了瘪嘴，又道：“大人好威风！拿着民脂民膏做人情，全然不顾我等死活！你是一县之主，我们小民奈何不了你，但还有州府！我会申诉！”
“你去，没人拦你！”
池舟朗声道，眸光灿灿，好似蓄积了一天日光，“但只要我做一天永淳知县，我的决定就不会变，这些流民，都将留下。”
壮汉再不废话，愤愤起身，同着伙伴们就要离开，却听一个喊声响起：“且慢！”
只见牛七翁慢慢起身，拄着竹杖，走到池舟前面，稳稳立定，冲那壮汉道：“我等来永淳，自带口粮，不会费县库一米一粟，还会缴纳万斤赋粮。县衙给建的屋舍，我等也会偿还价银，绝不白住。如此，你们没有损失，知县大人也无有浪费民财。你切莫无事生非，小心被州府乱棍赶出！”
壮汉闻言一愣，旋即嗤笑道：“骗谁呢！就凭你们，一群快饿死的流民，还纳粮还钱，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我与你打个赌！”牛七翁沉声道，“到今年秋天，上述两事，我们若做不到，自行离开永淳，绝无怨言，可要是做到，你们要给知县大人赔礼道歉。”
壮汉略一寻思，就算赌输也伤害不了自身什么，一旦赌赢，就能将流民们统统赶走，这可比去州府申诉强多了，要知道民告官，须先吃一顿板子，才能递上诉状。适才他不过是想威胁池舟，话赶话说说而已。
于是应道：“赌就赌，谁怕你！一言未定，到时做不到……”
“取纸笔来，空口无凭，立字为据。”牛七翁打断他话，“到时谁也别想赖账。”
壮汉立刻让伙伴回城取了笔墨，双方立契，恰好刘旺财带人过来巡看，就请他做了证人。
壮汉们扬长而去，官道恢复清宁，池舟却是提起了心。适才的情势，他无法阻止牛七翁立赌约，但也诧异，其所谓的口粮何在。
“大人，请借一步说话。”不等池舟发问，牛七翁转身，走回大石旁坐定，示意一下，四个青年立刻退开。
谢飞拿了个竹凳给池舟坐后，也离开数步，兀自注意周边动静。
牛七瓮解下杖头的小包袱，递给池舟：“大人，我们的口粮在此。”
池舟看着手中那圆滚滚的小布包，强力稳住脸色，仔细打开，两个长圆形的物事露了出来，好似甜瓜，却是紫红色。
“此乃甘薯，老朽的一个朋友所赐，待其发芽，长出秧苗，移栽即可挂果，一株能结二十斤。这甘薯，烧煮蒸皆可，还能磨粉，广东府那边已有人种，无需良田，岭地沟沿皆可，收益颇丰。”
见池舟似是不信，牛七翁又道：“大人，老朽不会拿全族的性命开玩笑。当然，若非大人一番诚意，老朽也不会下定决心留在永淳。
“我们本打算去桃李县，那边地便宜，我们全族攒下的一点银子当能置地建屋，有个容身之处。但遇上大雨，茶茶河泛滥，根本行不得，这才折道来永淳。
“大人一片厚意，老朽也绝无隐瞒。我们牛家一族，祖上也是富户，良田万顷，但五十年前出了个荒唐族长，不善营理，中了别人圈套，将族田一点点丢掉。之后，族人虽奋起，奈何时运不济，一旦置地，总要出事。这么些年，全族居然无一处立足之地。
“好在族人心齐，愿意齐力重振家族。此次大人愿意收留我们，此等大恩，我们一定厚报。”
*
这边钱禾开始着手准备布坊事宜。
先让宋琪去寻牙人盘买铺面，要那种前店后坊的。又寄信给全州永淳特产店，让孙甘去请隋巧娘来永淳。
宋琪办事麻利，下午就捧了数份铺面宅样图过来，请钱禾挑选。
“可有流民的信？”钱禾一面选，一面问。
“县衙发了告示，后日流民编户入永淳，新家在大岭镇。工房已派人过去建造屋舍。”宋琪把街角布告之意，凝为一句。
那就剩明天一天了！得赶快去挑人。钱禾想着，把宅样图看完，拿出其中一张，“这处，在东城跟北城的搭界口，两边都能顾及，价钱也合适。”
宋琪应着，立即去跟牙人办买入手续，收拾整理各样物事。
钱禾让青桃备车，说要去南门外。
“很急吗，夫人，都未时了，来回会很赶，明日不成？”青桃道。
知道她是担心自己，钱禾笑道：“还有两个时辰呢，我挑人很快的。别磨叽了，快点！”
话将说完，就见院门被推开，池舟急步进来，转眼就进了卧房。
“这么早就散衙了？”钱禾不敢相信，“我正要去南门外挑人呢。”
“明日再去。”
池舟接过青桃奉上的茶水，喝一大口，继续道，“明日一早大夫会给流民诊视，确定无有疾疫，户房才会造册，让其入城。”
这是必要流程，钱禾点头表示明白，青桃遂放下心来，悄悄退下。
“所以你这么早回来，是要拿换洗衣衫，宿在衙门了。”钱禾了然道，安置流民，前前后后，可有的忙。
池舟放下茶盏，握住她手：“抱歉，小禾，我尽快办完，早些回来。”
“别赶，越赶越急，急中生错，你就该怎么办怎么办。”钱禾笑笑，“对了，这么多人，口粮得用不少吧？要不要让许怀再去桃李县买些米？”
池舟神秘一笑：“不用。常平仓的米足够，角县遭了水灾，桃李县一定有所耳闻，米价会涨。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带了口粮过来。”遂把甘薯一事讲说一遍。
“只有两只薯种，够么？既然岭地都能种，三山镇、大岭镇、小角山、南竹镇、双溪镇都可以种啊。”钱禾听罢，亦是惊喜，“不如让陈年去广东府多寻些薯种来。”
“已经让他去了。”池舟低声道，上午他拿着薯种，立刻去了陈年投宿的淳安客栈，让他看仔细，记在心里，然后早去早回。
“甚好，那咱们就等他信。”
*
第二日，钱禾早早用过午饭，顾不上午间小憩，乘马车赶到南门外。
只见流民排成两队，请大夫诊视，确认康健后，走到一侧的桌案前，由衙役登记编册。
户房韦亭在一旁督管，钱禾本不想打扰他，谁知韦亭眼尖，早瞧见了她，立刻上前，就要见礼，却被罗云儿拦下。
“长官，我们布铺来选几个人手，最好是妇人，还请推荐一二。”钱禾掀开车窗帘子，轻声道。
闻言，韦亭会意，知县夫人这是不想暴露身份啊，于是顺口道：“钱老板替县衙分忧，韦某自当尽力，请稍等。”
韦亭走到牛七翁面前，说了几句，牛七翁冲柳树下一个抱小孩的妇人示意，那妇人把小孩交给旁边的一个老妇，跟着韦亭走到钱禾车边。
就一个人？明明还有那么多妇人呢！
钱禾刚要问，就听韦亭解释说，大多妇人都跟夫君走，一部分去小角山制茶，一部分去县衙，操持家务。剩下的人中，这位黄雅琴是织布最好的。
钱禾打量那黄雅琴，三十多岁，中等身量，一身粗布衣裳，虽有补丁却很整洁，圆脸上已有少许操劳痕迹，但一双大眼很好看。
“大嫂，我这边需要试工。”钱禾直言，“通过后，工钱好说。”
黄雅琴立刻应声：“没问题的，老板。只是我们一家八口，需要个住的地，若我通过了，您能安排吗？”
见钱禾微怔，黄雅琴又道：“其实，除了孩子还小，公婆，小姑子，连我那跛脚的男人，都能做活的，都会织布。”
钱禾想了想：“先试工，别的后面再说。”
于是辞别韦亭，让黄雅琴上车，一起去布铺。
铺子已收拾停当，宋琪引着众人进了后坊。
“大嫂，麻烦你织三尺麻布。”钱禾也不耽搁功夫，直接出了考题。
黄雅琴坐到织车前，拿起一团麻线，立刻道：“这麻线太粗，山东府有种细的，价钱还便宜，很好用。那边的棉线也好。”说着手下不停，调整线柱，拿起梭子，开始织布。
一炷香的工夫，三尺麻布就织成了，又匀又整，确是很好。
钱禾满意，开出每月六钱银子的工钱，年底花红另算。
“至于住处，就先住在后坊厢房，现在只有你们一家，也清净。”
黄雅琴拜谢。
钱禾如此安排，是想看看其家人的织布水平如何，结果都不错，虽然速度不一，但质量甚好，遂跟一家七口定了契约。
安顿好这一大家子，隋巧娘也到了，谢迪跟她一起过来。
夫妇二人一入厅上，先是请罪，说给池舟添了麻烦，实该万死。
“不是这样说，与你们无关，是宵小之辈，暗设圈套。”钱禾宽慰两人，随即转了话头，提出请隋巧娘照管布铺。
“夫人，我不会记账，看个布还行。”隋巧娘如实道。
“就是要你看布，看线，里里外外帮我盯住了。记账有账房，卖布有伙计。”钱禾让两人喝茶，问谢迪最近运什么货。
谢迪甚是羞赧，说惊魂未定，只在家歇着。
“我想请你跑一趟山东府，运些麻线棉线回来，顺带的，寻些时兴布样回来。”
新开布铺，自是需要拿出新东西，才能招徕顾客。钱禾从商这么多年，深知客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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