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缨扶脸坐在桃木凳上，望着周围嬉笑打闹的孩童，只觉无聊至极。
这学堂并不是家里逼迫来上的，只是在家也是无聊，爹从不跟他语家中之事，他只知家里在借庙之威行善事，对于村民天天去他家庙里跪拜祈福，他爹并不让他观看。而娘每日在忙什么，他也不晓得，看到他只会催促他去别处，然后又拿一吊青提回屋卧着，没多久就昏昏睡去。至于其他亲戚，看到他也只会打趣个二少爷今穿的华裳可真够俊俏，然后就各忙各的去了。究竟是在忙些什么，他更是不想知道。
于是他便与他爹说要来这学堂，虽破旧不堪，屋顶逢雨便漏了不停，但毕竟是屋外事，能来听听鸟叫师念，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村子小到竟找不出几个跟他同龄的孩童，野村本就对识字之事鄙夷，还不如多在春分种几颗果，来年才不至于饿死，于是送进来的也只不过寥数几个，也是些父母巴望能读点书，之后能去县中寻个正经营生的。只是他们年纪跟宋濯缨相差实在过大，围着宋濯缨只会流着鼻涕扯他腰间和田铃，嬉笑问他这是什么，至于跟他年龄相近的，知晓他是村中唯一富裕人家，又是这两年才搬进村中，免不了说些酸楚话，更别提与他作友。
他正闷着，忽听周围孩童之声暂缓，都稀稀拉拉望向屋后，他想许是先生来了，于是也站起身，准备行礼，一转头，却望到了站在门口不愿迈进的仇见夏。
他好像在生气。宋濯缨想。
仇见夏确实在生气，他本就生得狐眼，眼尾微吊，此时情绪上脸，更为明显。常年未能吃一顿饱饭，却因为天天都在干农活，臂膀肌肉倒是在这个年纪生了颇为明显的轮廓，此时捏紧拳头，让人看不出他在生气都难。他并不是在气他姐非要他上这学堂，只是因这学堂小子尽是之前打骂过的，除了那个杵在后排长得跟秸秆一样高的，他从没见过，不过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鸟，大暑天穿得齐齐整整一身白，感觉有病，也不嫌热。
他深吸口气，想着他仇见夏有什么不敢的，刚想迈进，却听得噗嗤一笑，是隔壁家的小子。
“这不是娼妓家那小子吗，怎么也来了？”
“估摸是想识点字，过两年也随他姐去县里跟他妈干一样的营生罢！”
宋濯缨听得直皱眉，虽说他早知他们口无遮拦，可这也太难听了点。他刚想出口劝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那人冲到他身后，手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抄起了个小凳，举起就要往说闲话那俩人头上砸。宋濯缨心一惊，他都未曾察觉那人动作，他可未在这些野村之子中见过如此迅敏的人。
仇见夏心想正好小爷我心情不好，就先来拿你这杂碎嘴开个瓢冲冲喜气。手还未落，便在空中被人抓住，力大到他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他气不得发泄，怒气此时更盛一级，猛一转头，看到宋濯缨那跟无事发生一样的脸。
那脸确实俊俏，稚气未脱，鼻梁却高挺，已有盛气凌人之势，眼分明是桃花眼，却是冷得可惧，浇得他的气都退了些。
“放开，不然连你一起打。”仇见夏虽然消了一点气，但此时他挣都挣不开，心想这白秸秆哪来这么大力气，不觉添了些恼。
“兄台何必跟他置气，”这白秸秆此时竟然笑了，“他是鄙俗人一个，为他动火，岂不是平添晦气？”
熊……熊什么，熊太？仇见夏从小到大只在这村里待着，自是不认这些文化词，以为宋濯缨也似这些小子嘲笑他，于是更气不打一起来，右手立马抬起，准备给宋濯缨一拳，可宋濯缨只是微微一侧身，便轻巧躲过。
看仇见夏此时快要把自己吃了的样子，宋濯缨一愣，话到此，便都给了个台阶下，大方之人会知理，消不了也不过是止武动文，他为何还这般生气？
难道是，那鄙俗小子与他做过更欺人之事？
他于是侧目看吐污秽言语的小子，那小子此刻正在双手护头，似是平常没少挨打。
“兄台若还是耿怀，愚弟替仁兄出气，如何？”
仇见夏现在已经顾不上他说的什么玉帝熊太的，他只知道这白秸秆不光抓得他挣扎不开，更是轻而易举躲过了他的拳。他刚准备开口大骂，宋濯缨却突地举起手，稍一握拳，就朝隔壁家小子的头重重砸去。
仇见夏傻了。
这是在干什么？
这一拳可不轻，重到隔壁家小子呆了几秒，才哇哇大哭起来，哭声难听，像夜间爬上水泡子偷谷吃的鲵。仔细一看，他头上竟慢慢肿起了一包，那包真不小，从正面看足足顶他半个头。仇见夏目瞪口呆，他看着宋濯缨，宋濯缨此时却又开始面无表情起来。
“这一拳不是替他打的，你可知你辱他娘亲，辱他亲姐，在我耳中与辱我亲眷并无二异。你素日学堂之中便不学无术，只知扰先生，扰他人，你滚吧，有胆就滚去我爹那告状，他如何处置我，我全当下。”
这是仇见夏第一次听到外人替自己说话。
隔壁家小子哪敢去找宋濯缨爹告状，他平日仗着宋濯缨脾气好只敢小声嘴臭几句，反正宋濯缨也不会理，至于仇见夏他们更无所忌惮，他仇见夏无权无势，说他的又不止他一个，他只是随口骂着玩，谁知道今天这宋濯缨就非要袒着仇见夏，也算是撞到南墙上，有痛也只能咽肚子里。
骂了仇见夏的小子们此刻大气不敢出，听宋濯缨让他们滚，他们便像涌动的鼠般，一股脑都蹿个没影。至于剩下看戏的，也只都沉默将身坐回，相顾无言。
仇见夏看他们一溜烟蹿没，又怔怔望着宋濯缨，他想这白秸秆怎得这般……这般奇怪，但看来他先前并不是意在嘲讽自己，而是真的替自己说话。宋濯缨此时还抓着仇见夏，直到仇见夏又开始挣脱，他才幡然回神，一下子松开手。
宋濯缨双手抱前，微微躬身，“兄台，多有冒犯。”
仇见夏被这没见过的礼吓得退了半步，喉咙一动，想起刚才本应将隔壁家小子打得头破血流，白秸秆这么一搅，他怕是早就跑个没影了，想到这儿，他又开始气不打一处来。
“刚才谁让你帮我的？自作多情。”
“兄台那一手下去，他怕是真要出事。”宋濯缨眼睛亮亮的，“愚弟不才，才如此般，他估摸只会回家说自己磕碰到了，这事也就算了。如是兄台真让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是平增琐事吗？”
仇见夏没话了，他听懂了宋濯缨的意思。他家本来就这般，如果把他活活打死，他家再一闹，不说没钱赔，更是再也没个安宁日子。自己从小野到大，凡事只能自己出头，下起手如果不重，只能等别人更欺一筹的份。他想到这，回想起自己要砸时确实因气极下了死手，才觉胆颤。
“……我知道了，不过下次你别管闲事，我自己有数。”仇见夏偏过头。
“这是当然。”宋濯缨又开始起笑意。
看宋濯缨杵在那不动，仇见夏只觉一股寒，于是他只得开始找话。
“我叫仇见夏，你叫什么？”
见宋濯缨又要开始行礼，仇见夏立马给他扶停，宋濯缨一怔，便飞快把手放下。
“愚弟姓宋名濯缨，宋濯缨。”
宋濯缨又笑，那笑坦荡粲然，看得仇见夏发愣，他不知是因为觉得那笑好看，还是因为自己羡慕，羡慕原来有人还能这么耀目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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