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耳是浅浅潮声，声声缓，摩挲着砂石，轻拍着海岸。
入眼是蓝蓝蔚海，轻轻浅，被阳光温柔眷顾着，被礁石轻轻怀抱着。
风浪袭来，带着泥土腥味的海水一瞬间拍没了这景。
在海底挣扎着，沉入海底。
夫芥猛地惊醒，像是做了很久的梦，忍不住揉了揉脑袋。
侧目，窗外的月光宁静而温柔，轻洒在地，床沿边倚着两个熟睡的脑袋。
一个在她面前，轻皱着眉，细长的睫毛时不时的颤动，睡得并不安稳；一个在中间，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看样子做了个好梦。
微微一笑，轻轻呼吸，将心跳平稳下来。
轻轻伸手抹平少年的眉，被他下意识握住，轻轻用劲往外抽了抽，还没抽出，就看着少年的眉再次紧皱，索性不动了。
“呀，姑娘你醒了？”
可卿端着水进来时，正好瞧见夫芥坐起身，一时惊喜，忍不住喊了出来。
符离睡意全无，猛地直起身，仔细地打量着，又伸手探了探额，这才放下心来。
低头又看见自己正牵着她的手，脸蹭得红了，轻放开。
“姐姐，你终于醒了。”
阿竹抱着夫芥不撒手，小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翘在床外面的两只小脚还一晃一晃的，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姐姐，你都睡了三天了，再不醒来，我都要吓死了。”
夫芥微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有东西吃吗？”她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哎，有，我去拿些。”阿竹飞快地跑了出去。
可卿默默瞧了一眼，也悄悄退了出去。
夫芥转头看向符离，发现他也正瞧着自己。只是后者有些害羞，见她看过来，又稍离远了些。
夫芥慢慢站起身，活动了下，然后伸手将他抱坐在窗边，与他在榻上对坐着，中间隔着张小桌案，两人慢悠悠喝着茶。
“阿离可是有话要问我？”夫芥伸手捻了块点心入口。
唤他阿离，便是那日晚归时，他悄悄说的话。
他说：“芥子姑娘你以后可以唤我阿离吗？”
夫芥笑着轻嗯了声。
听得符离问道：“你可知那日将你扔进月池的人是谁？”
思绪拉回，夫芥盯着他的眼睛，“这么说阿离知道是谁了？”
在她出事之后，符离便让李大厨悄悄去探查过了。“你落水那日，东院新来的小丫鬟也不见了。”
东院，符楠儿住的地方。
小丫鬟，和她口中的兰儿，都是符楠儿的贴身丫鬟。
“我当日就是去见她。”夫芥静静的看着他。
“李大叔查到你是在月池落水，已经悄悄找何家人问过话了。”
“他们不肯说是谁。”说道此处，符离轻轻皱了皱眉。
这个少年到底心思单纯，凭他世子的身份何愁问不出答案。只怕是，从未想过用强硬逼迫手段。
“姐姐，姐姐，我盛了好些肉粥，快尝尝。”
‘咚’一声，有重物落地的沉重声音。
夫芥低头一看，小桌案上放着一个装的满满当当的小木桶，里面是肉粥。粥面上还有满满一勺碎肉，正在往下沉，融进粥里。
看得出来准备得很充足，可……
夫芥又抬起头瞧了眼阿竹，后者眨眨眼，一脸欢喜。
“姐姐，快些吃呀。是粥不够吗？”
凑近夫芥耳边悄声道：“我给姐姐偷偷藏了两个鸡腿，一会儿等李大叔走了，我就给你拿过来。”
说的很是小声。
他进屋之前本是拿着两个鸡腿的，结果被李大厨看到了，让他放回厨房去。说是病人现在还不能沾这些油荤。
阿竹撇嘴，心说：这点粥都不够姐姐吃的。我每次病好了，都要爷爷给我买两个大鸡腿，姐姐肯定也想吃了。
于是有了上述对话。
阿竹还跑到门边去，偷偷盯着李大厨，就等着他离开。
夫芥笑眯眯低头喝着粥，到底刚醒，硬是没能发挥平常一半水准，小木桶还剩了大半，就停筷了。
符离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喝粥，见她停了筷，轻轻皱了皱眉，不过到底没说什么。
他已经从大夫那里知晓了结果。虚不受补，即使平常再能吃也……
只一瞬，他又迅速收敛了神色。见她看过来，扬着嘴角笑了笑。
夫芥一愣，也回以一笑。
她自是注意到了那一闪而逝的表情。
“阿竹他什么都不知道吧？”不知道她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嗯，阿竹以为你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夫芥瞧了他一眼，“其实阿离也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明白少年主动提起这件事是想要问什么，可是夫芥不想说，她不想将他牵扯进来。
若是符楠儿想让她落水而死，又何必下毒呢？她刁蛮任性，想杀就杀，却绝不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不会想得到下毒不成再投湖。
符离看着她皱着眉思考的模样，下意识伸手抚上她的眉。
夫芥一愣，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后者似是察觉到不妥，猛地收回了手，耳根有些发红，侧过头不敢再看。
“我想帮你。”声音有些轻，底气不足。
他在看自己无力的双腿，似乎……
一瞬间有些失落。
“好啊。”她真是一个说变卦就变卦的人。
哎，真是看不得这些。夫芥心中长叹。
“除夕那日，那个小丫鬟给了我一份有毒的点心，说是兰儿给她的，接着我就被人扔进了月池。”
……
“芥子可知我还有个妹妹？”
符离看着她的眼睛，没等她答话，又自顾自说道：“她叫鹤儿，比我小一岁，很是灵动可爱。她小时候很喜欢粘着我，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和我亲近的人……”
“她在九岁那年掉入月池死了。”
惊讶，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没想到侯府里被人故意遗忘的，除了符离，竟然还有一位。
“不小心落水的？”夫芥小心问道。
符离摇摇头，脸色苍白，整个人缩在窗后的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她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一直都在自责，在后悔，可是无能为力。
“在她用尽全力将我推上岸的时候，我却没有力气抓住她。”
明明只差一点……
“亲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沉下去，我……”
即使尽力躲藏着，夫芥仍能看到他廋弱的肩膀在颤抖，直起身将符离拢入怀中安抚，感受到他压抑着的呼吸声，一时无言。
这个少年到底经历了多少？
越了解，越发现这侯府是个无底深潭，不仅吞掉了人性，还有生命。
夫芥眼前恍惚，突然想起刚进这侯府的事了。
那时迷了路，符离又几乎没去过西院外的地方，对这侯府并不熟悉。夫芥不得不背着他在长廊间来回穿梭，寻找回西院的路。
那时遇见了来向的人，夫芥就要上前问路，可那人只看了眼，快速一礼，就躲着往别处去了。
一路遇到的人都是如此，好不容易见到两个躲在角落偷闲的，可一靠近，夫芥又主动闭了嘴，悄悄往后退去。
“废人”“命硬”“阴沉”“怪癖”这都是一个从未见过他的人给他的定义，或者说他们给他的定义。
至于给自己的定义嘛……
“不知天高地厚的丑丫头”，呵，也是够肤浅的。
夫芥背着符离，看不到也能猜到他会有什么表情了。别说他了，自己听了都很想上去理论一番。
她想起她当时将符离放在长椅上，上前找那个说闲话的姑娘理论了一番，吓得旁边的小姑娘站在一旁不敢说话，那位碎嘴的姑娘气得发抖，瞪着眼看着她离开。
夫芥皱眉，轻拍符离后背的手一顿。
那个小姑娘不就是那夜送点心的那个吗？难道碎嘴的那个就是兰儿？
不知何时，怀里的人不再颤抖，夫芥并未察觉，回过神来，仍就下意识轻拍着他后背。
她明明很不喜欢小孩子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有符离和阿竹在身边的日子。
“这件事是楠儿做的，她不喜欢有人待在我身边帮我。”
夫芥一愣，并非是被他突然出声吓得，而是不明白。
不明白符离为什么会知道，不明白符楠儿为何这样做。
那么阿竹为什么没事？
夫芥又是一惊。如果按照原来的世界轨迹，“夫芥”与符离并不会有任何联系，那日被害落水的就应该是阿竹。
可小阿竹会像自己一样被人救下吗？还是说……
眼神一暗。
符楠儿吗？
‘嘭’‘刺啦’……好几声重物撞击门后又落地碎裂的声音。
“小姐，快停下，快停下，夫人知道了会更生气的。”
“娘凭什么关我这么久的禁闭？那不过是一个贱丫头，死了就死了。”还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少女，只是此时的声音没有了娇俏，只剩下冷血和咄咄不讲理。
她并不觉得凭自己尊贵的身份需要为一个该死没死的下人受罚。
“小姐，夫人也是为你好。”兰儿站在符楠儿身旁，小心为她整理着微乱的妆发。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杨婉儿缓步进门，看了眼满地的碎片。
轻声呵斥道：“身为侯府千金，怎可如此轻贱人命？娘往常教你的，你都忘了？”
“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来人，将兰儿给我抓起来。她教唆小姐犯错，自该由官府处置。”
“至于小姐，给我送入祠堂。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小姐，小姐，救救兰儿，唔。”兰儿被几个壮妇捂住嘴拖了下去。
“娘，娘，你放过我好不好？楠儿不想去祠堂，那里又冷又阴森。”符楠儿拉着杨婉儿的衣袖撒着娇，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边的丫鬟被抓走。
兰儿在被拖下去的最后一刻听到符楠儿说的话，猛地瞪大眼睛，两行泪撒了一路，拼命挣扎起来。
几日后
“公子，公子，听我阿爷说，楠儿小姐身边的那个大丫鬟被官府判了流放。”
阿竹抱着食盒跑了进来，小脸跑得红红的。
符离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眼后进门的李大厨，见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又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树下躺着的人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木窗，睁开眼，看着眼前那株随风摇曳的青草，伸手一点点将它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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