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嬴政闷闷不乐地独自回到屋子里，回过神来，却发现床铺上的被褥似乎被换过了，整洁又干净。上手一模，这手感竟像是敝绵的！敝绵，就是真丝的下脚料。虽然不如真丝那样轻盈暖和，却也比原先那床芦花絮做的被子暖和太多了。就只是一床被褥而已，可他却看了好一会，又拿在手里，抱在怀里，最终还是一头扑了上去，翻滚着，发出一阵阵好像小动物般开心的哼声。
赵姬推门进来喊他吃饭时，正看见小儿一人正在榻上开心得毫无形象地......打滚。
“政儿，”赵姬痴痴地发笑，走上前把孩子从那一床专门为他做的厚被上抱起来，柔声说：“这是那姐姐送给你的。她怕你冻着，便拆了她车里的引枕，做成了这床小被。”
嬴政趴在母亲的肩膀上，抬头看她，眼睛亮闪闪的：“母亲，那位姐姐可真好。”小孩子嘛，都这样，给颗糖就能开心好久。可一想到自己的被子是人家姐姐拆了引枕做的，就有点惭愧。所以当寻岚后脚进屋，他便一直低着头，用手捂住自己通红的小脸。
赵姬抱着他不住地笑：“现在姐姐来了，政儿怎么不好意思说话了？”寻岚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探出掌心，覆盖在孩子的手背上，感知他的体温：“好像是暖和多了。”
嬴政觉得自己的手正在发烫，烫得他的脸也好烫。直到寻岚收回了手，他这才偷偷从指缝间看她，只见她逆着光，面容都藏在一片阴影中，只有那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眸在光线的照射下，闪烁着盈盈光泽。好看，好好看，特别好看。——书到用时方恨少，都怪我太小！
“谢谢。”他放下手，趴在母亲的肩头，露出只属于小孩子的最可人的笑容。还有一声叫得极为小声的“姐姐”，在赵姬和寻岚的笑声里被隐去。
隔壁屋里，文狸一人点了短蜡，勉强照亮旧木桌。用指节轻敲听响，这木头倒是好，可惜被虫蛀得厉害，腿脚处已经不太稳当了。
她往地上一坐，独自对着寡淡的米粥发呆。要是过了冬天，还能加几个野菜，现在就只能吃得如此单调了。远远就听见那厢的笑声，她默默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对，我们山中精怪可没姐姐那么好心，就是看生人不顺眼。”
“文丽已经在了，”寻岚的声音遥遥传来，她跨步进门，含笑接过赵姬怀里的孩子，把小男孩放到文狸身边，坐在一起，又满眼笑意地对那小孩讲话：“阿政跟小姐姐坐一起，好不好？”赵姬正盛粥分粥，闻言颇为感慨地看着寻岚：“政儿打小没有朋友，如今能有这么多人陪着，真是太好了。”
小嬴政倒是坐得很端正，安静捧碗吃粥。文狸却抓着小辫子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好在这一餐赵姬一直轻声与寻岚说话，两人也忘了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压根没发现文狸的小性子。
茶余饭后，大人收拾杯盘狼藉，两个孩子还坐在桌边。桌上只留下一只陶碗未曾动过。文狸百无聊赖地拿筷子敲碗，念叨着：“饭都不爱吃了，真能行的。”小嬴政支起脑袋，出于好心，便问道：“说的可是曹豹？”
文狸把头一扭，耍小孩脾气：“不关你的事。”
嬴政见状皱眉，把头也是一扭。
夜深，赵姬叩开寻岚的房门，送上一支竹简。再拜而谢：“多谢姑娘，妾定当后报。”
寻岚收下竹简，只浅浅一笑：“不妨事。我散淡惯了，回报也就罢了。夫人记得都是蔡先生的好意便是。”
赵姬甚是感慨，美目中似有泪色：“若能回秦，姑娘可愿......”
寻岚的眉目一敛，很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好似不经意地抬头看天，将自己身上披的外衣盖在赵姬肩上，轻手整理她垂落的乌发，柔声道：“夜已深，夫人还请早歇。”
赵姬微叹息一声，用手护住了手中袅娜摇曳的烛火，防止其熄灭，也只得颔首：“寻姑娘也早些休息吧。”
回到卧房，小儿已经抱着新制的被褥安然入睡。夜凉的像水，像泪。妇人轻手轻脚地爬上榻，将那小小的人儿抱在怀中，泪水一颗、两颗地从眼角落下。她如弃妇一般，轻拍孩儿的背，独自唱着哀伤的歌：“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水决堤，又流转而回。那个人啊，他弃我而去。弃我而去，你会后悔吗？
-------------------------------------
安国君府邸，作为秦太子的府邸，它繁华且盛大。坐落于咸阳城最中心的干道，占尽地利。室内，雕琢着玄鸟的金银错烛台上，红蜡如人鱼之膏，烛花滑落。
这座府邸的女主人——自楚国嫁入秦国的华阳夫人闲闲坐于主座之上。她怀抱一只肥胖的橘猫，不时为其梳理毛发，显得心不在焉。身着暖黄色的楚服，发髻上的金银珠钗熠熠生光，一枚耀眼的明珠垂在耳畔。
低垂的纱幔，将室内的光芒变得些许压抑。男人谦卑行礼的影子投落于地，被拉得很长。发出的声音，若哽咽若恳求：“母亲，还请您为孩儿向君父进言......”
“异人，”华阳夫人微微抬起左手，声音不大，却足以打断他的话，“那不过是吕不韦的一个妾罢了，值得你来求我？甚至去求君父？”
“孩儿......”嬴异人抬起头，目光隐忍，眼眶发红。
华阳夫人忽而放开了手，那只肥胖的橘猫自她怀中一跃而下，如巡视自己的领地般，一步一睨，走到异人的面前。男人的喉头一哽，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屏息俯身一个大礼：“是孩儿冒昧了，孩儿告退。”
离开华阳夫人的视线后，嬴异人猛地一掌拍在身侧的廊柱上，忍着一腔怒火和悲怆，回头遥望自己出来的地方，目光变得越发嫌恶，决然拂袖而去。
“孩儿，怎样？”夏姬守在房门口，见异人身影，快走两步迎了上去。
惨白的月光下，嬴异人颓然叹气，以手抚心，恨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悲声道：“还是不成。我连自己的家小都无法保全，悲困若此，还有何颜面为人！”
可怜的夏姬赶忙阻止他自伤的举动，却无济于事，急得哭红了眼，一遍遍地唤着：“孩儿，我的孩儿，孩儿......”直到她也同样颓然垂下了头，如疯魔般掐住自己的脖颈叫喊时，异人才终于停了下来。“母亲！！”
“孩儿......”夏姬放下手，目光清明地仰望着自己的孩子。曾经是自己的孩子，现在——已经是华阳夫人的了。她自嘲一笑，泪水再一次打湿了鬓发，心如死灰，气若游丝：“无用的不是你，是母亲啊。你若怨恨自己，还不如来怨恨我这个母亲。”
“母亲，不是的......”即使知道这是真的，嬴异人还是无力地辩解着。
夏姬眯起有些发花的眼睛，似是在回想什么往事，想着想着，又是轻声颓废地一笑。出嫁以前的她，也曾是韩国宗室之女啊。可惜，国弱民颓，自申不害变法失败以后，就彻底一蹶不振，上下皆是一片死气。因与强秦毗邻，每每割地献金媚秦，以求一时苟安。说是诸侯国，其实和秦国的一个郡没有太大区别。——六国，都是这样笑话韩国的。嫁到秦太子房中为妾，她不够美丽，也不够显赫，自然而然就被遗忘于深宅后院。
唯一的念想，只有自己的孩儿。可又因她的卑微，而使得这个苦命的孩儿被送到赵国为质八年。八年啊！人的一生太短，八年磋磨在异国他乡、受人冷眼，甚至朝不保夕。这就是她带给儿子的全部，她真这天下最不称职的母亲。所以当异人得到吕不韦的襄助，能得到正妻华阳夫人的青眼时，她竟是欣喜的。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宁愿......摘掉“异人的母亲”这个身份。只要国人在提起异人时，记得他是华阳夫人过继的唯一嫡子，就够了。至于他的生母是谁，有没有人在意，夏姬可以无谓。
“我的孩子，母亲对不住你。这辈子......什么都没给你。现在，却还要哀求你、要求你，孩子，你得忍。继续忍......”
“......孩儿，明白。”
嬴异人含泪抱住了母亲，这个高大的秦国男人，此刻的身形却显得佝偻和颓废。而夏姬，亦在这一刻，终是发出了一声悲鸣般的笑声。
于是，就在数月后。冬去春来，渭水涨而春树生。嬴异人接到了一支自函谷关外传递而来的竹简。他满含泪水默念着上面的熟悉字迹：“吾夫子异，妻子匿于邯郸城外、紫山麓下，俱安。惶惶然望与君同归。”心之伤矣，无能为力。将那支斑驳如泪的竹简丢入火盆，伤怀而沉默地看着它在火中发焦、变黑，直到变得与木炭无异，也无动于衷。终未就此事求告过一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