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炊烟，自紫山之下的村落中升起，又飘散。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抽芽的老树下，被歪歪扭扭地缠上了晾衣绳。新浆洗好的春衫就这样飘飘荡荡的挂了一树。
到了春日里，处处颜色分明。就连小姑娘的头上都换了红绳。文狸仰头仰得脖子直酸，红绳系成的小蝴蝶一坠一坠的晃。她举着树杈在树下郁闷又费劲地往上挂衣服，真想现出原形一跳就窜上树，给这些衣裳叼上去。
“啊啊啊——！”
又掉了。差一点挂上去，胳膊一酸，手一歪，就掉了。小猫正气的跳脚，寻岚已放下手头搓洗的新衣，闻声而来。即使是无欲无求的神，也会在这万物一新的时节，从善如流的为自己换一身单衣。即便她并不需要。
“姐姐，我不干了！”文狸一副委屈样，扑到寻岚的怀里，忿忿道：“除非让我上树。”
寻岚忍不住轻声一笑，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只好说：“那我把他支出去。”
文狸这才怨念得点点头，侧目往后看去——小小的一个人，正坐在爬满了爬山虎的木窗后，安静读书。以手支颐，纤长的眼睫低垂，清风几许掀袖袍。
于是一抹纤长柔和的身影，静悄悄出现在端坐的孩子身后。察觉到肩上微微一热，嬴政恍然回头，刹那间撞见一双盈盈若翦水的含笑眼眸。她朱唇轻轻翕动，缓声念着他书案上的文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蒹葭》啊。阿政可知，春日当出屋，切勿蜗居，作此秋冬之辞。”
孩子的黑眼睛疑惑地眨了一眨，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或者是，搜肠刮肚过后，还是在眼前温煦如风的笑靥里妥协。这时候，倒要在心里默念一句：我尚年幼，从心所欲些总不至于有错吧？寻岚见嬴政仍旧在呆怔地望着自己，便附身下去，与他对视，轻轻揉他的脑袋。嬴政这才微红着白皙的小脸，讷讷地应了一声：“要出去吗？”
“嗯。”
她拉着他小小的手，快步跨出了门槛。孩子的步伐太小，急得直喊：“寻岚姐姐，你慢一点！”可她却回头望着他笑，边背着手往山上去，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没有原因的，看着女子温和灵动的笑容，竟也就笑了，迎着风跑上去，然后一把抱住寻岚的腰。
“我抓到你了，寻姐姐。”
稚嫩的童音可爱极了，那双乌黑的眼笑成弯月，单纯为一件小小的成就而发笑。
寻岚也笑着，伸手去抚平他凌乱的碎发，轻声道：“真棒。”
话音一落，一点凉意落在他伸出的小手中。打开一开，是一朵小小的白花。那只温热柔软的手勾着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指腹。“奖励一朵小花。”
小嬴政抬头，这才看见一轮春日穿过薄云，如描金一般，洒落在清泉石上，眼前心上。那让人目眩神迷的笑靥之后，是纷繁开放的桃花春杏，将紫山染得一片红粉，若佳人含羞。
这是他的第三次春游，自出生以来的第三次。好巧不巧，每一次都有寻岚的陪伴。
还未认清心中那一种喜悦究竟出自于何，就听见轻柔的嗓音自上传来。寻岚指着他眼前的一株花树，问道：“还记得它吗？”
嬴政摇头。仔细看了好一会，还是摇头。那树不算高大，花也很小。自己手中的小白花就出自于它。寻岚笑着轻摇头，将他手心里那朵娇嫩的小白花插入孩子的发髻里，别有一番可爱。“阿姊！”小男孩羞得忙伸手去摸，想摘下来，却好一会也没摸到，还被寻岚轻而易举地就拉住了他不听话的小手。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寻岚轻声吟诵着《甘棠》之诗，边十分悠游且娴熟地又摘了两朵朵小花别进孩子的鬓发里，前后错落有致。她这才满意一笑，看着自己装点的这“三花聚顶”，柔声解释：“这花结的果子，你吃过不少呢。”
在嬴政那只小手的胡乱翻找之下，他本整整齐齐的鬓发彻底乱了。越是不成越是心急，寻岚笑得忍俊不禁，他那眉头却都皱成了一团。
“别乱动了，好看的很。”
“真的吗？”那小脑袋仰起来，满脸的将信将疑。
寻岚以袖掩面轻笑：“真的。”
他这才不再挣扎了，而是一本正经地把手背到身后，半眯起眼睛，如登高远望似的审视着那棵其貌不扬的小白花树：“这就是召公曾休憩的甘棠树？”
“嗯，”寻岚轻牵着孩子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的山石上坐下，立于树前，衣袂飘飘，好似与那株柔弱的花树一同招展：“甘棠，也名棠梨。初春开花，秋冬结果。周召公仁民爱物，每至乡间巡行，于甘棠树下决狱理政。后人怀念召公，遂爱屋及乌，爱此甘棠。”
这些佚事，在读《诗》时，早已记了下来。小嬴政的眼睛却忽然一亮，问道：“原来那酸甜味的野果就是棠梨，这么说——寻岚是燕人？”
“啊？”
此话一出，倒换寻岚一阵怔仲。为何这么说？她沉吟片刻，才反应过来。《甘棠》是燕地的歌谣，召公则是燕人最早的领袖。再加上她经常给小嬴政送自己摘的“野果”，无怪乎孩子会有这种猜想。
——可是，她哪有什么母国呢？就算有，时间太久，自己都记不住了。会经常摘棠梨吃完全是就地取材。而燕赵两国相邻，气候类似，作物也就有所重合了。
寻岚有些为难地低头，只见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溢满压抑不住的喜悦。好像写着几个大字：“看吧！我读书多多！而且还能学以致用！”那闪烁的目光实在太难让人说出半点否认的话，只怕坏了孩子的期待。她只得无奈苦笑，含糊地点头：“嗯，嗯......哈哈，你说是就是。”
“什么叫‘我说是就是’？”嬴政追问。
寻岚揉了揉眉心，在心里作着无奈的回复：字面义咯。这时候，就算你说我是山里的野人我也只能点头答应了啊。口头上却只得干笑着道：“傻孩子。意思就是你真聪明，这都能猜对。”
嬴政从身后追上来，分明小小的一只，这时候的问题居然一个比一个犀利，继续皱眉问道：“不对吧？我怎么能既是‘傻孩子’又‘真聪明’呢？”
“唉，”寻岚哭笑不得地摇头。又揉了揉嬴政的发顶，才说道：“这既是夸奖的话，也是哄人的话。明白？”
“哄人？”嬴政皱眉抬头，脸上却泛起两团红云，还要逞强道：“不好，只有阿娘才能哄我。”
寻岚低眉看了他一眼，却忽然起了兴致，好像第一次发现孩子的可爱之处，居然露出些狡黠的笑意：“我偏要哄呢？”她低头，俯身看着这只这口是心非的小秦崽，如墨的发梢垂落，甚至轻轻扫过了孩子的鼻头。
小嬴政的脸越发红了，可那双乌黑的眼睛还执拗地盯着她，企图以眼神威慑。可那眼神因为带了几分羞窘而失去了震慑的效力，反倒像是嗔怪一般。只是那眼神的主人自己还不知道罢了。寻岚便又弯腰凑近了些，再笑着出言逗他：“害羞了？”
“才不是呢！”孩子突然就把头低下了，泛红的面颊上多了几分阴郁，小嘴撅的老高。他向前快跑了几步，站到山头上，这才回过身来。
寻岚不解其意，在其后不紧不慢的跟着，并未着急，也只当时他是害羞了。可过了片刻，隔着老远，只见那个小小的人儿不光是站在山头上不下来，竟还举起双手，振臂高呼起来：“我可是绝对不会认寻岚当什么干娘的！”
哈？干娘？什么？？
可是，那小家伙站在山顶振臂高呼的样子，真的让人完全忍不住想笑啊。春风撩动着她的额发，那双好看的眼睛却笑眯了起来。她掩着唇，忍俊不禁地仰头发笑，几乎笑得如春风中的花枝乱颤，好像她才是那个四岁小孩儿一般。
山顶上那张小小的脸却在她悠悠不绝的笑声里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
笑了有好一会，久到让某个已经懂了羞耻的小孩子几觉颜面尽失。立在下面的寻岚才终于喘了口气，朝他招手，全然是哄小孩的语气：“谁跟你讲这些的？快下来，别闹。”
“我不下来！”黑着脸的小嬴政立在巍巍山头，朝下大喊一声，像只炸了毛的猫。就连身后那棵长在山顶的小松树都被他喊得抖了两抖。
“你下来，上面太高了，危险。”
“我不下来！！”这下更炸毛了。
这下，寻岚反倒愕然：我惹到他了吗？她抬眼望向山顶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只见他那张小脸都涨的通红了，就觉得有些好笑。罢了，孩子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得无奈地摇头，也举起手来朝他高呼：“下来好不好？不当你干娘！”
山上的小人这才黑着脸往下走，寻岚则是向上而去迎他。相逢于半路，怕他再耍小孩脾气乱跑，便一下把这小人给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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