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白鸦和素江没有去白唇特意令小妖打扫出来的洞府，而是宿于林中一棵巨大铁杉之上，冷月当空，远处有鸟兽鱼虫之声。素江在祈桑浮空镇时就发现了，白鸦喜欢在夜里待在高处发呆，喜欢看月亮。
“有的地方处处是死人尸山，有的地方倒是清净爽朗。”白鸦道，他俯视，又远眺，往西南边尽头看，可见老林谷的边缘。那里隔着一宽阔的大海湾，对岸便是巫祝一族的绝心之海了。
素江也看向那里，道：“巫祝自己的地方，他们还是要收拾得干净一些的。绝心之海周边小镇子里的百姓们，平日也都是给巫祝们跑腿打杂、种地织布、晒盐捕鱼，供应着绝心之海各种所需，巫祝自然要关照好。”
白鸦摇了摇头笑道：“大衍那边的巫祝长老们号令伏龙之盟，本宗也要躲这里当土皇帝呢。众生之上、大权在握，享受掌控一切的感觉。昭素江，这是天下万灵们都会去追求和沉迷的事情吗？”
素江似在回答，又似自语道：“这有灵的世间仿佛一条河流，我们都只是其中的一条鱼罢了。”然后她看着白鸦的眼睛又道：“但你不是。你在河流之外。”
白鸦伸手自空中捻来一片叶子，眨眼裁出两条小鱼儿模样，他的指尖涌出月光白的水之灵力，螺旋飞绫似地环绕着那两条叶子鱼，口中道：“我若在河流之外，你就跳出河流来陪我如何，昭昭，你能不能别总是和我划清界限？每天都要担忧十年以后......我们就不能先别管十年之后么？”
水之灵力将那其中一条叶子鱼磨磨蹭蹭地送到了素江的眼前，叶子鱼扭了扭尾巴，害羞了一下，然后又蹭到了素江的唇边，回头偷看了一眼白鸦，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素江嘴角轻啄了一下。啄完就跑，咕嘟一个冒泡声就躲进了素江头上的发簪后面。
素江眼中有了点儿笑意。但口中仍是毫无感情的回答道：“不能，你这是掩耳盗铃。十年于你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弹指一挥间罢了，你何苦执着于此？”
白鸦手边的那条叶子鱼忽然被水之灵力撕了个粉碎，白鸦一反常态，暴躁道：“不！如果真像你所预言的那样，那么这个漫长生命就根本不是我的！十年之后就是我的死期！他回来了，就只有虚离，不会再有白鸦！”白鸦一把抓住素江的腕，对她低吼道：“所以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你根本不想在一个十年后的死人身上浪费感情对不对！”
素江任由白鸦发泄情绪，淡淡道：“你要是这么说，也由得你。这一切在千年之前就注定了。我不是那个可以改变河流走向的真神。我不在你身上浪费感情，你也同样不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白鸦被素江的话气笑了，只是在少年眼中可以看出他的怒极，白鸦道：“昭素江，你觉得感情是可以用冷冰冰的理智来安排的吗？是你一个否认就真的会消失不见的吗！”白鸦突然倾身，吻在了素江软软凉凉的唇瓣上。
白鸦伸出右手，按在了素江的心跳上，同时左手拉过素江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之上。一时之间，一切仿佛静止了，风停了，夜无声，世界深眠，甚至万灵不得脱的命运的河流也在此刻驻足。
这是昭素江的初吻，其实也是看似风流的白鸦真正意义上的初吻。白鸦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急促颤抖，素江的唇明明冰冷，但又滚烫得让自己的心不得安宁。他努力在自己的右手中感觉素江的心跳，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他还是失望了，甚至这失望也在意料之中。素江的心跳像一个意志坚韧者平稳决绝的步态，不以某个人某一物而改变一丝节奏。
在白鸦闭上眼睛之后，被这个吻烫到的素江，微微睁大了双眼。她不敢像白鸦一样，闭眼去享受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一闭眼，眼前便会浮现出那些纷杂的关于各种吻、各种**纠缠的画面，那是众位人神们的过去，与各种人，以各种面貌，各种欢好缠绵。“不是！那都不是我！”素江在心中大喊。“是我！”“是我！”“是我们！”更多的其他声音同样在心底响起，避无可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将自己最初的声音淹没。素江恐惧着自己会在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中失控，甚至恐惧现在的动情是不是属于昭素江这个人的本心。她唯有把那些推远，把白鸦也推远，自己一个人待在遥远孤岛。
她的脑海中装了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但如今又偏偏属于她。
素江微微后退，离开了白鸦唇上的柔软，她看见白鸦睁开眼，那眼中似有坠落的流星。素江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道：“回想了一下，我好像吻过太多人了。”
白鸦的目光描摹过素江面庞之上的每一处，因为月亮皎洁，得以让白鸦看得很清楚，痛得很清楚，那是一张没表情的美丽的脸。白鸦心中有许多细小的针扎酸楚之感，如同夜晚萤火升起、汇聚，让白鸦无数次面对现实。
“那些记忆中的才不是你亲的，别说得好像那些人都是你情人似的。”白鸦硬邦邦地低语道，翻身坐在旁边的枝杈上，他现在明显不太想听素江的解释，自顾自伸手在附近的树枝上薅了一圈，这棵老铁杉的木灵被欺负得欲哭无泪。
“所以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如果我对你有感觉，那我也会对那些记忆中的天之族们有感情；如果我对他们可以漠然视之，那我对你也同样会。”素江脸上难得出现了明显的情绪——那是无奈。但白鸦并没意识到，更不知道素江真正的担忧。
“我不信。我不信会找不到办法把你的感受和那些多余的记忆分开。感觉是会随着时间淡去的。那些之前的人神早就作古，他们记忆中的感觉不会老、不会模糊么？”白鸦也不知道自己是挫败多一些还是委屈更多一些，他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胸膛，向素江强调道，“昭昭！我不一样，我可是活生生在你眼前的。你把我和那些曾经的人神的回忆相提并论，对我也太不公平了。”白鸦无意识地又薅了一遍所剩无几的树枝，思索着说服素江的方法，又问道：“那你的父皇呢？你的小叔呢？柳呢？你如今、一点儿都不会想念他们了吗？”
素江道：“想念吗？我只是会想到他们罢了。而且，白鸦哥哥，若我对你说，我会思念他们，却对你的吻毫无感觉，你大概会气急败坏吧。”
“哼，那倒也是。”白鸦没好气道，“你知道么，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昭昭，我知道你和我一起，我们可以胜过那些预定好的命运的。问题是你这丫头简直就是一意孤行在逃避，和那埋首于沙的驼鸟没两样。”
素江将视线移回白鸦脸上，定定望着他，素江其实本不想这么快告诉他，但他的如今一反常态的执着让素江有些乱了。半晌后，素江抬眼对白鸦道：“盟主，你有这个时间纠结于如何让我重新对你找回感觉，不如好好打算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十年之后助你免于灵魂消散吧。”
白鸦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素江会把这个话题直接挑明了说。然后白鸦半嘲讽道：“是啊，真神一临，还有我什么事儿呢......怎么，我若是找到办法，有活头了，你就考虑和我在一起？”
素江完全不在意白鸦越来越明显的火气，拿这件虚无缥缈的事来拖一拖白鸦也好。素江温和答道：“是啊。这样没准你还能影响到真神虚离，让他为了你而留我一命、宽恕人族的欺神之罪。”
“你这无情无义的丫头。”白鸦深吸了一口，伸手弹了素江额角一个毛栗子，“可以，就这么说定了！”
“大胆！放肆！竟敢对吾神如此不敬！”突然脚下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是个有些熟悉的小奶音。原来是那蛇妖白唇。
白唇眼下是他的本体蛇形态，只见一条细长的白底艳蓝纹环蛇，攀附着树干向上，正停在素江白鸦脚下不远处，前半身昂起，嘶嘶向着白鸦吐信子。奶凶奶凶的。
“要你管。屁小孩。谁准你上来这里的。”白鸦心情很差，随手揪下了个果子砸在白唇的头顶上，素江目光无奈地看了白鸦一眼。
“有事吗，白唇？”素江自月光流水下垂眼看向白唇。白唇被素江注视着，身体凝固了一般。之后，一股白雾腾起，白天那个一直肃着脸的小男孩儿出现了，以小熊猫的姿势抱在树干上。
在神之素江面前，白唇不愿用自己的本体出现，他想像个人一样，和眼前这个美丽的人神一样，而不是爬在人族脚底的动物。
“我、白唇是来向您禀报——我已经命老林谷中所有其它妖类也都去为您找寻无之境的入口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白唇其实也不确定很快是多快，但他就是不想让素江失望，话就这么说出口了。
“这老林谷里的兽妖鸟妖不少吧，按理他们应当都是听命于兽灵王和鸟灵王的，你一小小蛇妖也请得动他们？”白鸦问道，一条长腿垂下，正好在白唇脑袋顶停住。放开了和素江有关的话题，白鸦又恢复到洒脱不羁、玩笑于世的少主模样。
白唇蹭着树挪了挪位置，冷哼，道：“老林谷外的兽妖鸟妖我自然请不动。但在这里，这儿可是我们墨娘娘的地盘。其它的东西，但凡在这儿过日子，不管修不修灵、是妖是恶灵，没有不怕咱们娘娘的。我是娘娘最信任的下属了，他们自然也都怕我！”白唇说完，挺起胸脯，还偷偷用余光瞅了瞅素江的神色。什么也没看出来，白唇心里有点儿失落。他希望自己也可以得到神之素江的倚重，就像倚重这个凡人少年一般，说什么是个盟主，踏风之盟他之前听都没听过好吗？
素江道：“本座也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辛苦你了，白唇。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白唇其实就是想和素江多待一会儿。凭什么这个白鸦可以一直黏在神之素江的身边，白鸦又不是柳大人，不能飞天不能骑？
白唇这么想着，咬咬唇，便脱口而出道：“吾神，我、我想要自荐做您的近身侍卫！我爱您、敬您，也有点儿修为了，你看我还会化作人身，我一定会很认真很认真地为您做事的！”
素江还未说话，白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白鸦指了指还抱着树的白唇，拍着树干笑得乐不可支。
“你笑什么！不许笑！你是瞧不起我吗！”白唇气得脸色通红，这夜色甚至都遮不住了。
“这小孩儿太可爱了，啧，昭素江，让我想起你我初见面时的你。”更加可爱。白鸦说得不错，白鸦与素江初见那天，在沌明之巅山脚下鹿七的庙里，素江也曾那么直接和炽烈地表达过对白鸦的喜欢。
“谢谢提醒。本座记得。”素江道。白鸦见素江完全不恼，无趣地撇撇嘴道：“现在可好，风水轮流转，回不去当初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了。”
白唇呆呆望着这两个人。不知何为，觉得自己实在多余。但他望着神之素江，又觉得满足，他的毫无波澜的生活中竟然有一天出现了一道神光。白唇曾经听过老林谷外的一些流言，似乎在绝心之海之外，很多声音在谩骂，说如今的人神毫无作为，避而不出，躲在伏龙之盟之后，任由伏龙之盟作威作福，剥削毫无灵力的百姓，祸害苍生，肆意屠杀立场不同的异族和非人族类。但他如今正亲眼望着她，神之素江，她是那么美好无瑕，对自己一条无名小蛇都温和可亲，白唇心中对那些诋毁吾神的声音都感到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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