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两天，整个老林谷像是过节一般地，鸡飞狗跳。也许是从来没有这么统一行动过，群妖们被这种新鲜感所吸引，都加入了进来。但他们又很难保持井然有序——很多时候同一棵草、同一只虫可能会连着被一二三四五只不同的妖来确认一遍真实性......
白唇带着几只还算靠谱的妖类负责指挥监督，统计进度，忙得焦头烂额。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妖都那么卖力干活儿的，比如那两只漂亮蛇妖——湖珠和青青。
湖珠与青青同时看上了可口又年轻有为的踏风之盟盟主——白鸦。但她们有些忌惮神之素江的态度。她们在暗中偷偷观察了两日，发现人神大部分时候都喜欢静静待在某棵高树的树冠上，似是出神，似是进入了另一个她们未知的时间与空间。不过两只蛇妖也没办法过于靠近，人神应当一直知道她俩的暗中窥伺，因为但凡她俩尝试靠近，便会有一股不具攻击性却强大的力量将她俩推开。
偷窥的收获就是——湖珠发现，人神并不太在意白鸦盟主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人神似乎也不希望白鸦总是跟着。这两天里，白鸦与人神似乎闹了什么别扭，有些时候，那个俊俏少年只是远远坐在另一棵高树树冠上，孤伶伶地发呆，偶尔望一眼神之素江的方向，脸上带着温柔与迷茫，仅此而已。
看来这人神当得也是无趣，没有情爱，不然再眼高于顶之人，也做不到对那样的少年心意无动于衷呀。于是湖珠放心了，自己大胆地去找那令她着迷的少年。但她发现任凭自己如何诱惑和纠缠，那金玉之质的潇洒少年都不为所动。看似多情，实则痴心。白鸦总是笑眯眯地同湖珠聊天，他愿意听湖珠回忆自己是何时突然自一条懵懵懂懂的小蓝蛇忽然通了灵性，有了喜怒哀乐，有了对化为人形的渴望，何时开始修炼土之灵力并终于有了自己的灵珠；他愿意听湖珠说墨娘的故事，墨娘等了柳那么多年，对柳的感情如同越来越深的沼泽，令湖珠想不明白；他甚至愿意听湖珠的琐碎烦恼，如何摆脱蛇妖青青，或者如何气死蛇妖青青......
总之，白鸦愿意听湖珠的心事，却不会与湖珠说起任何关于他自己的事情。白鸦的喜好、他的过去、他的烦恼、他的愿望......湖珠一概不知。
今日，就在湖珠鼓起勇气，想要追问白鸦对人神的感情时，讨厌的家伙又来了！青青这阴魂不散的小贱蛇，总是不放过湖珠想要的任何事物。
“你方才想问什么？”白鸦看向湖珠，少年的目光似在看蛇妖，又似落在别处，但仅仅是白鸦投来的一瞥，湖珠都会春心荡漾一番。“哦？湖珠妹妹，你方才在和白大人聊什么呐？我自老远就瞧见你那粉面含春的小模样了呢！”青青嗖一下窜上来笑嘻嘻地问。
“没什么！你来干什么？”湖珠一下子昂起了身子，没好气道。
“哎呀！忘了正事儿！”青青一下子缠上来，搂住白鸦的手紧张道，“听说任务那里出大事啦！他们让我来通知的，白鸦大人您快和吾神去瞧瞧吧！”
白鸦瞬间立起身，向素江方才所在的地方看去，那里人已不在，空剩枝头微颤。
在西边，一堆枯枝败叶散发腐烂味道的沼泽旁，围着十几只中阶修为的妖，都是平日里管事儿的，白唇自然也在。是无止境的入口找到了。本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不过死了同族之妖。
“啊！那是——阿细妹儿！怎么会这样！细妹儿！”青青跟着白鸦，一路游到妖群中心，竟然看见的是阿细妹儿和花猫儿的尸身。两只巨蛇都被开膛破肚，交缠着死在了一处，应该是在不久之前刚刚被杀，尸体上还缭绕着新鲜的蛇血味道。青青尖叫起来，就要扑过去，却被一股强大力量弹了开来。青青认得这力量，是神之素江。
“求吾神开恩让我过去！她是我最好的姐妹！”青青此时顾不上对人神的敬畏，红着眼睛冲素江喊道。“你去了她也活不过来。”素江道。
素江盯着两具死蛇中间，一朵暗绿色伞盖的蘑菇立在那里，却没有实体，只是幻象，与蛇的尸体重叠在一起。
事情有了进展，素江的声音中有了一丝愉悦，道：“原来入口是朵蘑菇。”
“吾神在上！拥有无上力量的神之素江！”青青哭号着跪下，向素江请求道，“您一定有办法将他们复活的！您拥有真神留下的神力，您是九玄神鼎认可的人神，您把他们救回来吧！阿细妹儿和花猫儿他俩好不容易得了灵智，修灵不过十来年，阿细妹儿还一直等着自己修到中阶，变厉害了，就和花猫儿一起养崽儿......可怜的阿细妹儿——吾神，您发发慈悲救活他们吧！”
老林谷的蛇妖们是一大家子，墨娘极其护短，而小妖们即使平日有磕碰，心底也视彼此为亲人和依靠。青青显然是真心在为阿细妹儿与花猫儿伤痛，她用尽了胆气，乞求素江能出手救回她惨死的挚友们。
然而青青听见的却是神之素江冷冰冰的声音：“节哀。死而复生有违天道。本座没有理由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湖珠此刻也和青青站在一起，她也一同跪下了，一个、两个、三个，蛇妖们纷纷匍匐在地。白唇向着素江行了郑重一礼，深深叩首，声音哽咽道：“吾神在上，白唇求求您，他们俩定是被老林谷之外的东西杀害的，很可能那些东西也是奔着这个入口来的。若没有这件事，他们就不会惨死。吾神在上！您保佑天下万灵苍生，白唇求您救回他们吧！”
众妖们匍匐在地，皆乞求神之素江的怜悯施恩，然而他们趴伏在泥土中等了许久，头顶上却等不到人神的只字回答。
忽然有蛇妖大声道：“就算您因为我们不是人、不愿相救，您也看在柳大人的情份上啊！柳大人也是蛇妖，又和我们墨娘娘有旧情，阿细妹儿和花猫儿是为了您的事儿丧命的，过几天墨娘娘出关回来见好端端的两个孩子没了，您对她不会心中过意不去吗！”
素江周身一寒，忽如凛冬将至。一股令人心底颤抖的威压无声地充斥在此间，蛇妖们感觉自己仿佛要被无形的巨掌按进泥土中碾碎！这是人神不悦了！蛇妖们的头颈被无形巨力死死钳住压在地上，要害被制，伴随着这种面对死亡的恐惧，蛇妖们挣扎于痛苦之中，他们心底对人神曾经的好感、敬慕、期待都瞬间崩溃坍塌。
“吾......神......为什么......”白唇用力想要抬头，再问素江一次，却听见自己的骨头扭曲的声音，自己如负崇山，难以喘息。
素江似乎根本不在意脚下这群小妖们的想法，道：“蛇妖，生死有命，胆敢威胁本座。看在这几日你们为本座办事，本座不与你们计较。不要再有下次。”说罢，威压瞬间消去，瘫软在地的小妖们一只只急急喘息着，为生死鬼门关走了一圈而后怕。素江转头问白鸦道：“你呢？盟主大人要留下来安慰你的湖珠小妖，还是同本座一起进去办事？”
白鸦静默了片刻，眉头蹙着，不赞同道：“昭素江，这两只蛇妖已经死透了，若你真的想救，你救得回来吗？”
素江道：“别自欺欺人了，白鸦。本座自然救得回来，你不用想着粉饰，本座不是你希望的那种人，方才就是本座不想救。”说完素江伸手向着阿细妹儿和花猫儿尸体间那朵蘑菇虚虚一指，蘑菇的影不断膨胀，形成了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椭圆形入口，素江身形一闪，便原地消失了。
白鸦脸色晦暗，方才素江那些冷血的话犹在耳边，让他的双腿失去了跟上去的力量。他忽然觉得素江说得很对——只有他自己是那河流之外的鱼，所以素江毫不犹豫抛下了他。白鸦环视四周，只见蛇妖们纷纷僵硬挣扎着直起身体，望着素江消失的方向，黄色的一双双妖眼之中，渐渐升起了阴森森的怨气。白鸦手臂一凉，是湖珠缠上了上来，口中嘶嘶吐信，哑声道：“人神，呵呵，神之素江她果然只是庇佑人族的神，你呢？白鸦大人，你也同她是一般想的么？视我等蛇妖如肮脏的烂泥巴？有用的时候糊墙，没用的时候是不是踩都嫌脏？”
白鸦垂眸，神色有些悲哀，道：“不，我没有这般想你们。而且，我想人神也并非轻贱你们，她只是——”
“你爱她，但你别再替她否认辩解了！”湖珠的声音阴冷潮湿。蛇妖生来能看透人心底不愿承认的东西。
“报仇！我们要替我们的同族报仇！”蛇妖们低沉的声音密密麻麻地响起，越来越多、一声声皆淬满了毒，他们齐齐化为巨蛇形态，有些却还保留着人的头，口中吐着蛇的信子。自那四面八方的阴暗角落不断有蛇聚拢而来，那些未修出灵智的大小蛇族也都被蛇妖们召唤在一起，场面甚是可怖。只见白唇双眼血红，道：“大家都随我去墨娘娘的洞府等着，娘娘一出关就向娘娘禀明，我们老林谷的蛇族睚眦必报，两个兄弟姐妹的命，我们一定会要血来偿，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对方有多强大的力量！我们都要找出凶手让他尝尝被蛇毒侵蚀心脏，在蛇腹被腐蚀殆尽的滋味儿！”
湖珠在白鸦耳边道：“白鸦大人，我知你爱慕那个人神，她不就是有张漂亮的皮囊么？只要你喜欢，我也可以有啊。她那么对你不理不睬，根本不在意你的心意，简直是随意糟践！我知你跟她不该是一路人，你看我的时候，与你看这花草树木、蝴蝶和叫虫、天空和日月，都是一样的，我可以感觉到你灵力中的平静温和，但又有万物的活力。而不是那人神眼中的，披着冷静外衣的一潭脏臭死水！”
湖珠的信子几乎要触碰到白鸦的肌肤，湖珠留着泪道：“留下来吧，白鸦大人，那女人不值得你跟着她，留下来和我们在一处吧！站在我们这一边吧！”
其它的蛇妖们也在等待着白鸦的答案，因为方才白鸦曾当面质疑过人神的无情，为蛇妖说过话，所以蛇妖们决定给白鸦一次重新选择立场的机会。但若白鸦拒绝，也许下一秒蛇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他撕碎。
白鸦的目光转回，带着一丝怜惜，停在湖珠艳丽的人面上，他伸手，没有触碰那充满诱惑柔情的少女人面，而是轻抚了一下湖珠背上滑腻冰凉的蓝色蛇鳞，低语道：“谢谢你，湖珠。我知道你是想救我。但不管这个天下如何看待她，敬她也罢，憎她也罢，信她也罢，污她也罢，至于她又如何看我待我，这一切都不会令我的决心有所改变。我白鸦，不会弃她不顾，至死不渝。”
“白鸦大人！你个大傻子！”湖珠只来得及喊了这么一句，便被其他蛇妖们一把扯开！
白鸦一跃而起，释出水之灵力，南屏钟山护体，灵力屏障上瞬间发出数声巨响，蛇妖们口中齐齐射出黑褐色的毒浆，裹挟着无数道土之灵力向白鸦攻去！由于蛇妖呈包围之势，攻击由四面八方而至，白鸦没办法瞬间防御每一个角度，还是让几道毒浆钻了空子，白鸦只觉腹部、肩背、小腿传来钻心之痛，仿佛有无数毒虫蛇蚁拥挤着在向里啃食血肉，他的伤处衣衫早已烂透，黑血汩汩渗了出来。白鸦并不准备反击。他一手将南屏钟山完全展开上下护住全身，另一只手快速施水之灵力拔除蛇毒，不过土之灵力附着的蛇妖毒浆黏性极强，一旦沾上就很难摆脱，疗伤速度被大大拖慢。
白鸦虽是高阶以上的修为，这里的任何一只蛇妖都无法与他一战，但奈何此时白鸦势单，无数的毒液铺天盖地袭来，很快便将白鸦的护体屏障厚厚包裹起来，并且毒浆一点点地腐蚀着护体屏障，上百只蛇妖正在一点点消耗着白鸦的灵力，白鸦力竭而败，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湖珠冲到白唇身边，低声求道：“好白唇，你想办法救了他性命吧！你看他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出手伤我们，只是自保而已！他和人神对我们不一样！”
白唇想到方才神之素江说的话，眼中似有无尽干涸的沟壑，将之前那些懵懂的情感拖进深渊。白唇盯着湖珠道：“你想明白了，可不能对这家伙动情。人族多变得很，比蛇族更为狡猾。”然后就见湖珠挂着泪拼命点头，白唇望了一眼只守不攻的白鸦，咬咬牙，转头高喊道：“兄弟姐妹们先别杀这家伙！要给咱们娘娘捉活的！他是人神身边的狗，留着后头还要有用的！”
白鸦心知，若是莽撞相斗估计逃不过此番，他也不惧，知道眼前至少有个白唇是可以谈上一谈的，他在屏障里语气认真诚恳道：“白鸦多谢大家不杀之恩！白鸦愿收手就擒。到时候在下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们找出杀害这两位同族的真凶，说到底人神只是见死不救，但并非人神害了大家的那二位同族。还望大家向真凶报仇之后可以不再迁怒人神。”
“人族都狡猾无比！我们怎知你不是在骗我们！”不少蛇妖瞪着猩红眼睛表示不信。
“我乃踏风之盟的盟主、梦朔一族的少主白鸦，说到做到。”说罢，白鸦果然直接撤了屏障，也毫无攻击之举。蛇妖们自然不是说停手就停手的，白鸦任由几簇毒浆上了身，瞬间他的肩头、右胸、腰间和大腿处衣物滋滋作响，毒浆烧透衣物腐蚀烧伤了白鸦的大片皮肤，散出一阵焦臭血腥味道。“停手！”白唇喝了一声。但不知是哪只愤怒的蛇妖更是一道毒浆射中了白鸦的脖颈处，白鸦的身体明显一僵，血淋淋的伤口弥漫扩大，蛛网斑驳覆盖了他左耳与下颌的大片皮肤，溃烂在肉眼可见地翻腾。这少年人看着有金贵天姿之躯，竟然这么能忍，整个蛇群兴奋地发出更大的嘶嘶声，只是碍于白唇的命令而没有向白鸦下口。“老子说了停手你们都聋了是吧！”白唇大吼一声，蛇群终于是停下了所有攻击，大概他们心中也觉得，这小子若不是真心要谈判、就是在找死。
白鸦任由那些巨大的痛楚将自己席卷，明明应该立刻用治愈系的术法给伤口清洗降温的，但他却完全没有动。他本来也想不到自己能忍受如此伤痛而不发一声，但他竟然做到了，他发现只要想到方才素江的话，那眼前的蛇毒之蚀还远远及不上他心中的痛，即使这种临近生死的痛也不能让他忘记那一刻。
素江头也不回就离开他的那一刻，完全置他于不顾的那一刻，白鸦纵使有再多的坚持，心也被素江的漠然划得四分五裂。昭素江，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吗。
白鸦仰头，大大呼了口气，让什么东西流回心底。下一刻他又恢复了平常模样，指着地上阿细妹儿和花猫儿的尸体，对众蛇道：“我跟你们走就是。不过大家冷静听我一言，从这两位的伤处来看，似乎像是腹部被什么东西自内向外爆开的。那既有可能是相斗之时凶手的一种攻击方式，也有可能是凶手在数日之前就在他俩体内埋藏了什么东西，而那东西今日破体而出，导致了他俩的惨死。我想请问各位，这些日子里他们俩的行为举止可有什么异常？”
一些蛇妖完全不相信白鸦，听见白鸦的分析，也只是冷笑，不过一些蛇妖们嗡嗡低语，似乎有在思索白鸦的问题。青青低着头跪在阿细妹儿的尸体旁，忽然道：“那天，就是墨娘娘召集我们，并让我们替你们寻找无之境入口的那天......我觉得阿细妹儿的举止就有些奇怪，我像往常一样和她亲亲热热说话，她却对我避之不及的样子，花猫儿也凶得很，都不让我靠近阿细妹儿......”
又一蛇妖受到启发，也赶忙说道：“我这几天私下里还嘀咕来着，我以为他俩准备生娃了呢！是吃多了还是咋地，最近突然胖了那么多，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肚子都和地分不开了！这么一回想，确实怪得很，啊，别不是肚子里真有什么别的东西——住了好些天了吧？”
白唇听后皱眉，又看了看勉强站着的白鸦，道：“若真是提前数日肚子里被人下了猫腻，今天又正好在无之境入口处破腹被杀，那凶手一定和无之境脱不了关系了！”
立刻有妖阴阳怪气叫道：“别就是那人神干的！贼喊捉贼！搞不好这人族就是帮凶！现在见人神撇下他不管了，干脆就准备假情假意漏点儿真相给我们好给自己拖延时间！”
湖珠翻了个白眼道：“猪脑子你可闭嘴吧！我们这儿谁对进无之境有兴趣？他们提前折腾两只小妖的肚子干嘛？”
白鸦心中此时突然跳出了一个名字：舞皓渊。不排除有一种可能，是舞皓渊，已经先一步找到了入口。白鸦又忍不住开始想着素江，想着——不知素江冒然一个人进入无之境，会不会在舞皓渊那里吃亏？可眼下那蘑菇入口已经随着素江的进入一同消失了，自己除了在外担心地等待别无他法。
白鸦任由白唇施术，一道坚硬如山石的黑色锁链将白鸦双手缚于身后，身上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折磨人，白鸦额角的冷汗不断滑落，他却无心去管。这些小妖们押他去见那墨娘也好，墨娘在此地这么久，对无之境和天之族的了解一定甚深，说不定有别的法子进去。白鸦低着头，轻声道：“昭昭，不管你信不信我，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你一定好好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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