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还有书房？我怎么没见过？是那间被锁起来的屋子？”
阿羊点头。
“我自小就不爱读书，先生走后，也没人看了那间屋子就锁起来了。除了天气好的时候把书抱出去晒晒，得空的时候用鸡毛掸子掸掸灰。”
阿羊想了想，认真道：“上次打扫还是除祟的时候。”
裴忌提醒她，“还不去看看，别屋漏了把书给打湿了。”
“啊对！先生那么宝贝他的书，若是淋坏了可就罪过了！多谢多谢！”
阿羊忙不迭地出了厨房，裴忌倚在门口，看着她慌忙的背影，高声嘱咐道，“慢点！也不急这一会儿！”
毕竟雨都下了这么一阵了，若是真漏了，手札啊书什么的也早就湿透了，他想。
雨一下，空气都变得凉嗖嗖的。饭后，裴忌添了件衣服去帮阿羊打扫书房。刚进屋，看着眼前的陈设和布局风格他莫名觉得有些熟
“可以看看这些书吗？”他问。
阿羊指着架几案上的书摞，表示他可以先看那边的，那边架上的书还没来得及打扫尘螨。
裴忌点点头，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竟是《尉缭》。书卷有些泛黄但不难出有些年头了，不过被人用心保存的很好，一点虫蛀的痕迹也没有。
他心中倒有些吃惊，原以为阿羊口中的那位顾先生不过是个在山野略有些文采的读书人或教书先生之类的人，竟没想到他还涉猎到军事方面的书籍。他翻开粗略地看了看，里面用朱笔写满了密密麻麻批注，对其军事思想抒发了自己独特的见解，深刻又犀利。看着这些，他脸有些发红，为自己之前先入为主的狭隘想法感到羞赧。越往后翻他看得越是入迷，生平第一次在军事韬略上面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折服。
手指拂过书卷上的批注，隐约觉得这些字迹的笔锋走势有些像一个故人。不过，也只是像。这位顾先生的字虽不错，但与老师比起来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他和林长风。
一想到林长风，裴忌眼神一黯，合上书，轻轻擦拭干净封面的灰尘后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盯着那本《尉缭》，心中又泛起淡淡的遗憾，想着若是那位顾先生还活着该多好，这样的人才他必奉为知己。若是他拿起长枪披甲上了战场，其能力比之老师怕也是不遑多让。
他一面想着一面心不在焉地用鸡毛掸子扫着书架上的灰尘，一边思索着，一边又想起那天晚上阿羊说起顾先生孤零零的坟茔时脸上露出的那个古怪的笑容。愈发觉得，顾先生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一只长尾巴灰鼠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把裴忌吓了一跳，一不留神碰掉了架上的一排书。
阿羊在铺床，听见动静，侧过头问，“怎么了？”
“没事，突然蹿出只老鼠，吓了一跳。”
裴忌蹲下捡书，回道。
“近来屋里老鼠是有些过分猖獗了。过几日我去村南看看有没有人家户里有母猫产崽，讨一只回来，逮不住也能震慑一番这群畜生。”
“养只猫儿也好，陪在你身边，一个人倒也不会太过孤单。”
阿羊套好被褥，头也不回道：“不是还有你吗？”
裴忌捡书的手一顿，摸到一块凸起的硬物。他翻开书，里面夹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块。裴忌拿在手中打量，觉得这东西的形状有些眼熟。
竟是只箭镞。
与他平常所见的箭镞不同，这只箭镞镞头短而体轻，上锐下圆，样式甚是陌生。
“这是个什么？”阿羊走了过来，问。
“箭镞。”裴忌递给阿羊，“大约是以前顾先生夹在书页间的。”
“先生他素来身体不好，连弦都拉不开，这东西想来也不是他的。”
阿羊沉吟道：“许是捡的吧。”
“捡的？”
她点头，解释道：“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自然不晓得。十几年前，唐军和一小股反唐乱军打过仗，就在小槐坡以北那一片。我听年长的村人说，那一仗异常惨烈，尸骨马革和折戟断剑堆积如山。许是阴气滋养了土地，那处的野草长势极好，先生经常去那处放羊，捡到一两个残余的箭镞也不足为奇。”
裴忌心中一动，问：“那乱军可是前朝晋王麾下的一支？”
阿羊道：“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哪里知道这些。”
裴忌点头，大拇指轻轻拂过那只箭镞。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几番思索后，决定画了图纸传信出去。
陇西军营。
“妈的！这群人当我陇西军是他们豢养的私兵不成了吗？前儿个借人，今儿个又借人，奶奶的！这仗干脆不打了，全都去帮他们两家找儿子算了！”
薛将军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一掌狠狠地拍在案几上，砰地一声，碗中的茶水都被震地溢了出来。
年轻的校尉掀开营帐，走了进来。
“何事让将军如此动怒，可是长安来的信？”
“自己看！”
薛敬庭将纸团扔给薛琮，满脸不耐。
薛琮摊开信，匆匆扫过上面的内容，问。
“依将军的意思？”
“魏家的意思不过是要我们派人协助他们一同找寻魏沣，你安排下去，从营中挑些有阅历当地兵，交付给魏家一路前往平城。”
“将军，平城地处边陲而又局势复杂，若贸然派人入平城，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自然不会堂皇入城，那魏家人又不是傻子！”
薛琮盯着父亲横眉倒竖的脸，淡声道：“安插在平城的线人来报，平城戒严了。这种时候城里出现大量陌生汉人，无论再怎么伪装都会引起注意的。”
薛将军摸了摸硬茬茬的胡子，若有所思。
“那你待如何？”
“不借人。”
“不借人？”
“这件事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了谁倒霉。若是魏沣找到了那还好。魏光此人是出了名的狂悖无道，若是魏沣死在了陇西，到时候定然连着我们薛家一同攀咬。”
“可你也说了这是个烫手山芋，哪里会有人愿意接？”
薛琮微笑：“陇西李氏。”
“一来，李氏为陇西望族，世代在此盘根错节。若魏沣还在陇西，他们找人不过是垂手可得。二来，李氏为太祖本族，若找不到人，便是魏光也不敢贸然针对。”
“那李氏若是不愿……”
见父亲有些迟疑，薛琮继续说道，“李家二房女儿上月嫁给了魏光的侄子。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李家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
薛将军打结了一晚上的浓眉终于舒展开来，脸上带了笑。
“事不宜迟，你明日带了人马，亲自去李氏交涉此事。”
薛琮得了父亲指示就要告退，转身又被薛敬庭叫住。
“那裴家小子有消息了吗？”
薛琮摇头，“暂时没有。”
薛将军脾气又上来了，砸了一拳桌面，怒道：“真是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这些金贵的公子哥怎么都爱往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跑？”
他猛一抬头，问薛琮：“莫不是长安世家勋贵里那群败家子们最近时兴这种？”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赶忙催长子去信给长安家中的败家幺子，问问是否确有这种‘风尚’。
与此同时，为防再出现哪家小公子在陇西失踪的事，薛将军连夜下令陇西与外界各处的交界口增派一倍的兵力，严查入陇人员的身份路引。一个月下来，败家子们一个没逮到，吐蕃的细作倒是抓了四五个。阴差阳错之下，搞得吐蕃军投鼠忌器，半月不敢有大动作。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薛琮出了营帐，有兵卒拿了图纸过来。
“老刘说，这种样式的箭镞在前朝军中盛行过一小段时间，杀伤性能更好的三棱式镞出现后，这种样式的箭镞就逐渐没落了。这种箭镞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若不是他阿翁从前在黍朝的少府中任过职，他也不晓得由来。”
“这件事莫让将军晓得了。”
“这个您放心，老刘那人的嘴严得很。”
……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雨势减小，天隐隐有放晴的趋势。阿羊披了蓑衣去小槐坡看地。趁此机会裴忌将那只箭镞在磨刀石上重新打磨，用水清洗掉上面的锈渍，箭镞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停靠在裴忌肩头。他从足环里抽出纸条——
“前朝箭镞，确定无疑。”
裴忌盯着那只闪着寒芒的箭镞，唇口发干，心跳得飞快。
大团大团的乌云被晚风吹地四散开去，穹顶渐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他感觉自己就快要触到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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