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你往那看。”
“谁？……我草，南岭小霸王？”
简怀江自然地扣上鸭舌帽，把耳机的声音调大。
“什么小霸王，土死了好不好。当年简云集团还算有点实力，到现在——”
音乐声淹没细碎的交头接耳声。简怀江从心里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掀开小说的下一页。
跑来千里之远的首都上学也避不开这些嚼舌根的傻叉。
出名太早的坏处就是会粘几粒黑子，家族破产的坏处就是黑子敢在他跟前口出狂言。
冲他指指点点的人见的太多，前几次简怀江还能指着他们鼻子骂两句，至今已经近乎心如止水了。
没过一会简怀江发现身边坐了个人，郑原客气地把一杯咖啡推到他跟前。
“人我赶走了，你别往心里去。”
简怀江抬头看了他一眼。“谢了。我自己的还没喝完……”
“那正好在这多坐会，晚上一起吃？”郑原眼巴巴问。
郑原是这家咖啡店的老板，明里暗里对简怀江邀约了无数次。简怀江此人有点小资情调，就爱去咖啡馆做功课看闲书，而郑原这家咖啡馆是校内唯一一家让简怀江觉得尚可一坐的。
拒绝的话讲过太多，现在着实有点说不出口了。
简怀江转了一圈手里的笔，又让它轻巧停在指间。他掀开书本的下一页，一脸漫不经心。
“明天吧，你看着来。”
简怀江没听清郑原应了什么。他盯着白纸黑字，片刻后有些烦躁地合上书，准备推门出去。刚站起来就听见了背后一阵刻意的笑声，他一回头看见坐在吧台旁的一人挑衅地吹个口哨。
“像你那欠债的爹一样从楼上跳下去啊！贱种！”
简怀江牙一紧，想都没想拿起郑原刚给他的热咖啡一步上前泼下去。
“我草你……”那人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两个字就被简怀江揪着衣领提起来。
“有种你再说一遍？”简怀江一字一顿。
事态发展得愈发混乱，郑原拽着冲突的两人劝架。旁边有人掏出手机录视频拍照，甚至还有人兴高采烈地举着自己的饮料往简怀江手里递。
窸窸窣窣的耳语声一瞬间膨胀成尖锐刺耳的叫骂喝彩声，声浪一波一波拍向简怀江。
突然一阵金属敲击的长鸣在耳畔响起，简直要撕裂简怀江的耳膜，冷汗一瞬间爬上他额头。他松开这人，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边用力按住耳朵。
又来了，幻觉般的金属声。
“不跟你一般见识……”对面把被咖啡打湿的刘海撇到耳后去，哆嗦着用手指着简怀江，竟直直冲他吐了口吐沫，接着又佝偻起身子来想从人群中逃出去。
简怀江气得耳鸣更厉害了，一个箭步跟上去还想接着打。郑原立刻上前死死扯着他劝架，让他少生事。
一个晃神对面那人便不见了踪影，等回神后，只有四周乌压压一片手机摄像头对着简怀江。
“行了行了赶紧散了，麻烦大家不要上传到网上……”郑原陪着笑把周遭人群全遣散了。
简怀江怔怔站在原地，听着叫骂声随着他的耳鸣一同淡去。他低声跟郑原道了个歉。随后推开咖啡馆的门，抬眼。
南岭、南岭。自简怀江大学以来，从未回去的家乡。尽管在首都呆了几年，简怀江始终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块极寒之地。
背靠全国最大的山脉群，南岭市便栖居山脉的南角，以其丰富的矿产资源与景色风光闻名遐迩。
简云集团是本地的龙头企业，密密麻麻的写字楼在大桥一侧林立，简怀江幼时常趴在高楼上眺望，恰好能看见桥下一道江水横穿全城，自市中心汹涌奔向遥远的入海口。
某个盛夏午后，简怀江第一次做那场梦。
他蜷缩在沙发一角，无意间抬眼看向窗外——随后目睹一只赤色巨鸟掉进江水中。
巨鸟出现的一瞬间，阳光顿时被它的身体遮挡，在大地上投射出一片几公里的阴影。
像一颗鲜红色的陨石，巨鸟气势汹汹地向大地进攻。巨大羽翼掀出尖啸般的气流，无数转动的眼睛在羽根处若隐若现。
它重重地砸到桥上，碎石和它庞大的身体一同跌进大江。江水在这里人工分流，呈十字向四方流通，大鸟的翅膀平行舒展，卡在两侧航道，鸟头和身子撞进垂直航道里。
冲天而起的江水四散飞溅成一道雨幕，天蓝如洗。一道清晰的彩虹与曾经的大桥重叠，跨过巨鸟腹部。鲜红的血液填进江水，淹过它的一半身子。
它眼珠转了转，一对深黑色的瞳仁慢慢收缩，直直凝视简怀江。简怀江隔着写字楼的玻璃与它对视，瞠目结舌，害怕地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填满道路，直升机在天上盘旋，人群拉起警戒线。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仍然望向简怀江，直至仅存的一点神采彻底消失。
十五岁的简怀江猛得睁开眼睛，后颈一片汗湿的冰凉。
他慢慢撑着软垫半靠在沙发上，额头抵住布料，卷长的睫毛被压得扎眼。他长长地呼一口气，试图盖住剧烈的心悸。
一盆绿植安静地立在沙发脚边，S型的艺术灯挨着办公桌摆放。小办公桌上摊着掀开的托福阅读，一本漫画被简怀江仔细压在教材下面。桌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眺望窗外，车辆川流不息，江水奔流汹涌。
万事太平。
直至简云集团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简怀江跑到千里之外的首都上大学。五年巨变，频繁的生活变动在简怀江记忆里反而愈加模糊，只有那场写字楼顶的梦境仍历历在目。
梦境与现实交叠的一刻，简怀江看见落日浸入水里，烧成波光粼粼的火焰。如同梦中的巨鸟献祭自己全身的血液，从此陷入永眠。
五年后，首都。
近日气温一路直奔四十，阳光毒烈。简怀江今天没课，正顶着太阳躲在影城大厅外一片阴影里，看见眼前的空气甚至扭曲了几分。
他烦躁地扯着T恤领口，一手恶狠狠捏着可乐罐。
这个时间的大学生就该吹着空调午睡，一觉睡到晚上！一时心软答应追求者的约会请求就是这个后果……只能喝烫可乐！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简怀江手里可乐锡皮简直烧手。他皱眉，把易拉罐往垃圾桶一扔，顺手又重新在自动售货机里拿了瓶冰的。
影院大厅里屏幕滚动播放电影剧目，《南岭怪谈》离开播还有十分钟。
“南岭……不会要看这个吧？”简怀江仰头喃喃，不禁更后悔了。他犹豫要不要跟郑原发个消息改日再约，便感到有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怀江？”郑原只套了件宽松的白T，腰间松松系着蓝白格子衬衫外套。微阔直挺的运动短裤，手上甚至做作地戴了副白手套。
而他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卷曲的弧度刻意得能用标尺检查。眉毛对称得像纹上去的，想必刮了挺久。
简怀江看了他一眼便把话咽进肚子里，决定还是不要浪费此人这一番捯饬自己的心意。
“我听我们班女生最近总提起这家奶茶店，好像是从国外引进，咱们这全国第一家……排队的人是真多啊，让你久等了。”
“啊……没事。靠谱，兄弟。”简怀江有点尴尬，垂下眼扫了一眼郑原拎着的奶茶。纸袋上印着卡通小熊的头像。
“你没等烦就好。我去取票，马上开场了，先帮我拿下这些吧。”郑原笑着递给简怀江两杯饮料。
简怀江心不在焉地接过来拎着。他盯着在《南岭怪谈》的入口排队的两人，一个男生正半弯下腰笑嘻嘻地逗女伴。
“你想好了？检票之后可不能反悔。点映反响可是很大的……我给你说，恐怖片最吓人的就是——”男生压低嗓音，指着海报上的一行字故弄玄虚。
“据真实事件改编。”
“你可真搞笑。”女生哼了一声，目不斜视。
郑原走来挡住了排队的几人，接过饮料又递给简怀江一张电影票。
眼看着简怀江表情不好，郑原微微一愣，小心地问：“你害……不喜欢看恐怖片？看这场没问题吧？”
“我不害怕。”简怀江发现前面的那对情侣回头看他。他抿紧下唇，攥着手里的冰可乐，言简意赅。
零零散散几人入座后影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简怀江下意识眨了眨眼。郑原正有意往他身旁凑近，简怀江倚在靠背上，思维涣散了一瞬——
激光Max大屏闪烁起黑白光点，整座城市的夜间街景隐约浮现在屏幕上，被满屏雪花盖得不甚清晰。镜头摇摇晃晃跟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走。音乐声起，有女声哼着小调，轻柔如耳语。
这是什么开场？
简怀江提起了点兴趣，下一秒却分明看见夜景淡去，演员表也浮现在屏幕上。像被潮水淹过的沙滩，文字在雪花干扰下明暗闪烁，淡得仿佛一抹就掉。
开什么玩笑？
演员表？
我应该还没看正片吧，这是片尾？！
眨眼间，好似有人在背后对他重重抡下一锤，简怀江头痛欲裂。玻璃破碎版的声响如雷暴在他耳边炸开，天光大亮。
一闪而过的失重感带来背部的剧痛。简怀江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冰凉的水往他身上浇，呛人的铁锈气息扑面而来。
简怀江一边咳嗽一边哆嗦，把**地贴在脸上的头发拨开。
他躺在石板地上，一道彩虹横在他眼前。身下是半截断桥，栏杆也断得彻底，只有将坠不坠的一条扶手挂在桥边，好像一推就会塌了。
四周空寂，泛红的水汪和碎石让整个环境看起来乌烟瘴气。一个年轻男人毫无知觉地趴在扶手上往桥下眺望。他一头打理细致的微翘短发，宽松白T腰间系一条蓝白衬衫，背影清爽懒散。
这身衣服，郑原！
简怀江掌心按地撑起起身子，背部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倒抽一口冷气，一边踉跄着往这岌岌可危的断桥外面跑一边哑着嗓子竭力喊：“郑原！”
青年站直，稍稍侧过脸，颇为好奇地望向简怀江。
他只是吊儿郎当地半倚着栏杆，手腕搁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拿指关节敲击着这块摇摇欲坠的金属。偏过来看向简怀江的半张脸棱角分明、轮廓利落，眉梢眼角俱是锐气。
……不是郑原。
这幅长相的攻击性犹如出鞘利刃般实质，锋锐得让简怀江大脑空白了一瞬。
恰好阵风吹散他的头发，他抬手把一缕碎发拢到耳后，眯起眼与简怀江对视。绑在腰上的衬衫猎猎飘扬，剥开这层人皮有只野兽正森森凝视简怀江。
他身后是一条汹涌奔流的大江。死去的大鸟匍匐在他脚下，满地碎石和血汪沦为背景板。他只是站在断桥上，却仿佛审视自己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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