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眉毛一挑，陡然笑了。
转眼他便换上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满身戾气悉数收回到壳子里，快得简怀江甚至以为是错觉。
“小少爷，不认得我啦？”
青年亲热地冲一脸呆滞的简怀江挥手。
“……郑原？”
简怀江犹豫道。
他慢慢退到安全区域，被过长的裤脚绊了一跤。衣服大了两个号，他只能裹被单似的往上提。
简怀江视线从青年脸上挪到大江下那只濒死的赤色大鸟。江水被染得血红，汩汩血流仍从它体内不断流出，填到被拦腰截断的江水里。
卡壳的思绪缓慢运转，五年前那个昏暗午后的噩梦再现在简怀江眼前。
“郑原？我是宋峋啊。”他笑容和煦，专注地看简怀江，“郑原是谁？能有人跟我长得像，我还真得见他一见。”
这人……是认真的吗？
简怀江伸出手，刚刚无知觉时他还紧紧攥着那罐冰可乐，泛红的圆形纹路印在他手心上。
而过去五年的颠沛流离没有在这只手上留下痕迹，烟头烫出的烙痕和掌心的狰狞刀疤全部消失了，十五岁的简怀江还是细皮嫩肉眼高于顶的小少爷。
难道是电影太无聊导致他睡着了，于是他又做了这场升级版噩梦？！简怀江狠狠地掐自己胳膊，又闭上眼锤了自己腹部一拳。
好痛！！
简怀江满脸狰狞地捂肚子弯下腰，耳畔有人轻轻嘶了一声。宋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侧，也跟着他弯腰，歪着头努力去看简怀江的表情。
“你怎么啦？”宋峋一脸诚恳。
“这哪啊……你谁啊？……怎么穿着郑原的衣服？”简怀江痛苦喃喃。
“你这是在闹哪出？”宋峋毫不客气地拿指关节弹简怀江的脑壳。
没有痛感，实感很强。
“那我送你回简家吧，一会警戒线就拉起来了。逐阳市、滨关市出事之后，这回果然就轮到南岭了。我们护卫队的马上就有的忙喽，你还是在家少出来的好。”
宋峋颇为绅士地鞠躬行礼，简怀江第一反应是觉得宋峋这张眉飞色舞的脸实在不适合作出这样优雅的姿势。接着他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想跟他走。
什么逐阳、滨关的，在他记忆里这俩城市好好的没出过事；又什么宋峋、郑原，他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人为什么穿着郑原的衣服却长着另一张脸；还有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可怕的大桥上，就算是噩梦复现他也是躺在写字楼里看热闹的那一个！
简怀江白着一张脸又瞧了眼桥下。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大鸟半个被江水和鲜血打湿的翅膀，羽毛如钢针般向外炸开。数以千计的眼睛藏在羽根下，细长的黑色瞳仁四处转动，有几双正一眨不眨的盯着简怀江。
简怀江脊背发寒，头晕目眩，差点腿一软又瘫倒地上。他迎着宋峋故作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靠？你失忆了？”宋峋惊愕地张开嘴，又猛得合上。他低头看了眼腕表，神色焦急了起来。“来不及在这墨迹了，我先带你回公司。”
简怀江没搭腔。
他环顾四周，的确有零星几个和他一样在桥上站着（或瘫着）的闲人。也有和宋峋一样穿便服的工作人员，或指路让路人离开，或直接把吓懵的路人架着走了。
“我记得怎么回去，你去忙别的事吧。”不知道为什么，简怀江潜意识觉得宋峋不可靠。
“你刚说你失忆了，现在又要自己回去？”宋峋指了指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板起脸。
“如果叙旧这种方式你不喜欢，那我也可以严肃一点。我们护卫队职责就是保护群众。麻烦你相信我，配合一下我的工作。……我知道你是觉得我不可信，那我干脆敞开了跟你说，你是简家少爷，我把你带回去就是大功一件，我何必跟你过不去呢？”
简怀江知道自己争不过宋峋，现在也不是该争的时候。境况再糟也糟不过在这儿久留了，因此简怀江只是稍稍一犹豫，便决定跟着宋峋走。
他跟着宋峋从大桥跑入一道弯弯的巷子，安心了一点——这是回简氏总部所在的那栋写字楼的近道。简怀江回头看见直升机逐渐逼近大桥，一圈圈警车把他视线全部堵住，和他儿时的梦完全相同。
只是他不在写字楼内看着，而是跟着陌生人从现场跑向写字楼。
跑得越远越有种跑回五年前的感受，抬眼便是林立的高楼，南岭的寒风吹鼓他的衣袖。脚下的每一个井盖简怀江都能想起他曾给它们起过的名字，简怀江冻的牙齿战战，耳朵也生疼，眼眶却忍不住越来越热。
就算是噩梦也好，他真的回来了。
眼见写字楼就在跟前，宋峋脚步反倒慢了下来。
“多年未见，小少爷瞧我如何？”他笑着指了指自己。
简怀江一怔。
“我没见过你……不是，我完全不记得了啊。”
“难道一点印象也没有？”
宋峋神色迫切，直直望向简怀江眼里。仿佛有千百种情绪在他眼中翻滚过一遭，简怀江心里发毛，一时间没搭上话，便听见宋峋一哂，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算了。”
“那你今天见我，感觉如何？”
“挺有气势的，哈哈。”简怀江干笑了两声，实话实话。
只是当面评价对方实在有点尴尬，因此不管是贬义的“眼神唬人”“变脸太快”，还是褒义的“意气风发”“长得不赖”通通只在简怀江脑中迅速地过了一遍，他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听完这话宋峋眉眼一弯，扶着墙笑得停不下来。简怀江反倒有些恼火了，他实在不知道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多年没见，你真的变了挺多。”宋峋轻声说。
“以前的事你不记得也好，今天算咱们初见。小少爷，日后怕是没见面的机会了，但是你可别再把我忘啦。”
宋峋笑着拍了拍简怀江肩膀，简怀江以为他要道别。刚想要客套两句道谢的话，电光火石间，宋峋一个肘击把他压制住，简怀江重重磕在墙壁上，撞的眼冒金星。
等简怀江缓过神来，只觉得喘不过气也说不上话。宋峋面带冷笑，眼刀冽冽，一只手死死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竟抽出一只短匕来，正指着他的动脉。
“……在这，你敢杀我？”简怀江瞥了一眼写字楼，艰难地吐字。
“不敢不敢。”宋峋笑吟吟道。
简怀江就是想要拳打脚踢也被勒得使不上劲。他眼前发黑，突然间颈部一阵刺痛，温热的血液很快就浸湿了衣裳，粘哒哒得沾在身上。
片刻后，宋峋松开了手。
简怀江腿脚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他大口喘着气，倚着水泥墙强行把身子撑起来，死死地盯着宋峋。
雪白的刀刃饮了新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流。宋峋垂下眼，慢条斯理地把刀背一偏，把简怀江的血抹到自己手上。
“我都送你到家门口了，接下来就不送了。再见。”他挥了挥手，跟简怀江告别。
这可比摔到桥上那一下痛苦多了……简怀江耳朵嗡嗡作响，他把指甲狠狠地扣进手心，直至疼痛的刺激让视野清明起来。他倚在墙上，喘息不止。
宋峋已经不见了。
抬眼看去，简怀江头顶有飞向事故现象的无人机，无人机往上有高耸入云的简氏大楼。这宋峋甭管什么来路，哪怕这破巷子没个目击证人和监控摄像头，也别想从他眼皮底下跑出去！
简怀江恨恨地咬牙，方才短短一瞬的变故在此时才让他有了几分遇袭的实感。他心有余悸地重重吐了口气，小心地环顾四周后，才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向写字楼。
“小江？你啥时候跑出去的，哎呦！你看看你，这是咋整的？”保安大爷李叔跑出来，看见简怀江浑身湿透，衣领上全是血，吓得连叫了好几声。
李叔是简家的老员工，一直对简怀江很照顾。之前跟着简怀江爷爷，后来又跟着他爸爸。
到现在六七十了实在干不动了，李叔也舍不得回家养老，简怀江他爸简氏老总就给他找了个保安的闲职，让他时常能和大家唠唠嗑。
简怀江一时情难自抑，回过神来泪水已经盈在眼眶。他连忙低下头拿袖子擦了擦泪。
刚刚被宋峋折腾那一下也就罢了，过去五年从锦衣玉食到家破人亡，多恶心的人他都见过，多难的坎他也迈过来了。
只是李叔在简氏破产当年就因病过世了。他只能梦里相见的故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音容笑貌一如从前。
“别哭别哭，哎呦看给我们小江吓的。我先把你送上去，再让简总给你找个医生看看。这几天不太平，我劝劝简总把你送回家，小江先别往外跑啊。”
李叔跟哄小孩一样牵着简怀江往大楼里走，他打电话叫了父亲的秘书来，让简怀江在一楼等等。
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踩过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地板，跟简怀江点头问好。大厅采光好，甚是亮堂，简怀江站在这里更觉自己狼狈，竟生出些无所适从的感受来。
等着父亲身边的张秘书来了，简怀江跟李叔道了别，跟张秘书进了电梯。张秘书已经叫了医生过来，又皱起眉问简怀江身上是怎么弄的。
简怀江简单解释了两句自己在桥上被迸溅出来的江水浇了个透，随后问道：“张叔，护卫队是做什么的啊？”
“独立机构，专门处理特殊案件。”张秘书有点惊讶他居然连护卫队都不知道，但还是简单地回答了他。
“特殊案件？……就是逐阳、滨关还有咱们这的那档子事？”简怀江想起宋峋的话，看向张秘书试探道。
张秘书点了点头，简怀江暂时没有接着问下去。
“那咱们能调查护卫队的人吗？”
不等张秘书回答，简怀江微微仰头，侧过来把脖子上的刀伤和勒痕暴露在空气中。
“护卫队一个叫宋峋的，说要送我回公司，结果上来就掐我，还拿着刀要动手……幸亏我反应快，直接就跑了。”简怀江作出一副惊魂未定的面孔，狠狠添油加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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