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姜洄前来，裴礼和简怀江偷偷商量过抛下卢守惕去住酒店。出于良心发现，两人最终还是垫上衣服打了地铺，觉得不能扔奄奄一息的病号独自在这儿。
大概是忍的实在难受，简怀江滚到裴礼身边，犹豫道：“姐。”
裴礼：“啊？”
简怀江诚恳道：“咱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裴礼没精打采：“原本就没必要非得这么命悬一线一回。”以防卢守惕偷听，两人挨得很近。她乌黑的发丝扫过简怀江的鼻尖，神色恹恹，唇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线。
“什么时候能回去啊？你不是说这案子完了就能回……现实吗？”她低声问。
“这个先不提，你没什么要给我说的？”简怀江想到她的能力，想到宋峋、杨春盏，与最初的谜题相关的一切。
裴礼半睁开眼盯着他。她眼神澄澈，慢慢蹙起眉，从心底觉得疑惑：“我有什么给你说的？”
她沉默了一会，移开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突然间语调一扬，快乐道：“我给你讲讲杨春盏吧。”
简怀江：……不，我不是要听这个。
他无奈地叹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小心试探：“你的能力近期没用过吗？”
裴礼声音沉了下来：“我这辈子都没用过。”
沉默蔓延开。
简怀江紧盯着她：“你不认识宋峋？”
裴礼面色毫无波动，她让这个名字从喉咙里慢慢滚动，敛眸思考了一会：“没听说过。”
简怀江把盖着的衣服从身上拽开，手掌撑地，深深吐出一口郁气。随意把外套裹在身上，他起身，向店外走去。
裴礼抓住他裤脚：“你去哪？”
简怀江：“你先睡，夜跑。我很快回来。”
滨关的夜晚与南岭截然不同。地域带来的显著差异在孤身一人时更容易被察觉，天幕如纱，雾气流淌、时浓时淡，星月半遮半掩。
在沿海驻扎的村庄，在日新月异的世界，本就该是第一批发展的潜力股，却在此刻保持着青砖白瓦的淳朴模样，实在可疑。
简怀江踩过凹凸不平的石板，淡淡的海腥气钻进鼻腔。一只瘦狗见他走来，虚张声势地弓起背。
群山在远方矗立，连成一条连绵不断的影子。镇守滨关的巨兽仿佛栖居在影子里，面朝大海，虎视眈眈。
郑原的家乡在什么方向呢？他曾居住在哪座山头？
这起案子简怀江曾认为和郑原有关系，简斟让他亲自来探究自己遇到的谜题。查到最后却发现整个时家村都被笼在迷雾中，线头从时飞光身上扯开，在时瑛身上打结。
郑原的惨剧不过是一块无关痛痒的背景布。
世界太大了，浓缩至时家村这般一隅之地，群山重重，他仍找不到泥石流曾泄洪而下的痕迹。就算他真看见了郑原故土的遗骸，灾害席卷后，找到线索的可能性也极低。
这里也不是什么和平的地方。简怀江瞥了一眼冲他呲牙的瘦狗，转身回房。
第二天一早，三人睡眼惺忪间，便看见门外停着一辆车——与时飞光脏兮兮的白车不同，锃亮崭新。
一个年轻人倚在驾驶座上沉睡。
晨光煦煦，为他黑色的发丝镀上一层浅浅金光。骨相流畅、眉眼标致，过分白皙的肤色给他平添两分瓷器般的易碎之感，并不惹人亲近；只是骤然间他睁开眼，神色平淡，玻璃般剔透的瞳仁直直望向简怀江眼中。
姜洄摇下车窗，手臂支在窗上，侧过脸向他们粲然一笑。
“小江、守惕、裴小姐，上车呀。”
风雪褪去，春枝初生。微不可见的疏离感被这张笑脸瞬间抹去，简怀江听见裴礼和卢守惕齐齐嘶了一声。
姜洄打开车门，扶起卢守惕。他并非简怀江想象中商业白领的标准模样，一身潮流的棕色夹克衫，领口敞开，衣袖挽起，正半蹲下身拆轮椅。
“小江，你擅长这些机械玩意，咱们一块把它拆了放后备箱吧。”说罢扭头看向裴礼，自然道：“裴小姐要不要坐副驾？跟男孩子们分开坐方便些。”
面对这张笑脸是很难再生出什么脾气来的，对姜洄的怨念在此刻被简怀江暂抛脑后。
他先把时飞光的遗物交代给姜洄，接着就在他懵然把轮椅拆成几个长条后，卢守惕突然把绿脑袋探出车窗：“我忘说了，这能折叠……”
简怀江暗骂这小子怕被美色迷晕了脑子，恨恨地把拆散架的轮椅扔进后备箱。
姜洄笑了起来，他揉了揉卢守惕的头发，“实在不好意思，等下车我再给你拼上。”
卢守惕缩回后座，简怀江上车，斜过眼盯他。卢守惕瞪回去，两人眼神刚刚交锋两回合，裴礼便开口了：“你是不是上过什么节目？”
“前几年去过。心算、答题之类，挺无聊的，裴小姐看过？”姜洄笑道。
“有点印象。哥你叫什么？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裴礼殷勤道。
“姜洄。炒菜用的姜，蒹葭里的洄。”姜洄盯着前路，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仿佛在抚摸某种艺术品。“我要去滨关护卫队处理下时飞光一案的善后工作，你们介不介意跟我一起？”
简怀江猛地抬起头，却听见卢守惕和裴礼齐声说：“不介意！”
“姜哥，我得回南岭。”他说。
“简总的命令，要你去学习交接异化案的后续安排。”姜洄道，“小江，这恐怕没法听你的。你要是想早回去，那咱们要不就赶赶工？”
“我自己跟他交代就行。”简怀江否决了这个提议，他心神不宁地盯着手机屏幕，今早的第三个电话——张秘书还是没有接。
“我自己买机票回南岭，姜哥你带着他们吧。”他烦躁地按灭手机，抓了抓头发。昨晚也没有休息好，地板又凉又硬不说，连做一宿简云破产的噩梦。
姜洄没有坚持，他偏过头看简怀江一眼，又迅速地收回目光望向前路。他眼型生的极漂亮，黑白分明的一双媚眼，窄窄的重睑压至眼尾，长睫如蝶翅，专注凝视他人时总带两分粘连不清的深情。
无可挑剔的一张天使面孔，简怀江可以想象为他神魂颠倒的男男女女会有多少。在姜洄注视简怀江的短短一秒内，他心中的内疚感便油然而生——
完全不想给这个人添麻烦。
“好吧，可我就不能送你到机场了。”姜洄遗憾道，“自己打车可以吗？”
简怀江点头，姜洄靠边停车，他立即跳了下来。裴礼扭过头朝他喊：“我要不跟着你？我也想回去！”
简怀江对她话语的内涵心知肚明，他想着你想回的是五年后，我想回的是我老家——但他还是心一横，干脆忽悠下去得了：“别跟着我，时间到了就能回去！”
机场建的远离市区，一小时后简怀江坐在按摩椅上打电话，等着航班的提示音。
简斟的号码至今也没有拨通。姜洄泰然自若的神情多少给简怀江托了底，他并没有觉得一夕之间简云能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但总归觉得不安心。
终于，航班信息更新，登机提醒响彻大厅。简怀江遥遥向时家村望最后一眼，在即将迈步登机的前一刻，他手机再次振动起来——
简斟。
“……你在机场？”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肃。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监控我？”简怀江垂头丧气。“你没事就好，回南岭了吧。我现在要登机，先挂了。”
“我知道你在登机。”简斟轻声回答，“但是你得改签下一班了。我有话对你说。”
简怀江：“……哦。好吧。”
简斟：“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简怀江一愣：“啊？”
简斟沉默了一会儿：“你能不能仔细回忆一遍，家里什么地方有你母亲的照片？”
简怀江前几天翻箱倒柜找资料，除了简斟的房间，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被他的眼睛扫描过了。他没敢多问，只觉得父亲今天稍微有点伤春悲秋：“客厅照片墙上、走廊第二个展示柜、我卧室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简斟在电话对面不言不语，只是听着。简怀江看一眼时间，觉得现在登机还有戏，刚想说那我挂了吧，简斟却又开口了。
“小江，你给我讲讲你的十五岁到二十岁吧。”他语气轻飘飘的，如同在说今天记得好好吃饭。
简怀江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自己父亲心思深，转念间意识到他很有可能故意想让简怀江错过这一班飞机，再迟一会回家，再迟一会就能错过什么事情——
他当机立断，“爸我当面给你说，我现在回去。”说完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飞奔进登机口。
滨关的村镇零零散散如同随意摆布的麻将块，随后机身向上，云层下沉，种种景象被一片白茫茫彻底遮住。简怀江木然望向窗外，让思绪悬浮在云层中。
不过短短几天，好像一场惊喜又痛苦的梦。原本以为自己独立了不少，可若有回到从前的机会他还是会缩回简云为他筑起的保护壳中，顺理成章地被父亲推着走。
可如果真的是梦呢？
飞机下行，灯火如闪电，骤然划破半明半昧的天空。高楼鳞次栉比，窗外千灯如昼。南岭依旧繁华，并不会因谁的心绪、谁的行动而改变。
有谁在唱歌。
简怀江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简云大厦楼前。他低头回望，他此刻被无限蔓延的写字楼群包围，一盏路灯半弯着腰，灯下有人。
“没想到啊，还要再见。”宋峋一袭黑色风衣，似笑非笑。
他走来时歌声更近了。清泠泠的女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别见怪，杨春盏逼我放的——她说电影不能没片尾曲，确实有道理。”宋峋扬了扬手里的音乐播放器，又随手扔回口袋里。
简怀江沉默地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小少爷，别怀疑我，我从不作恶。”他眉眼弯弯，五官自带的锐气为这张笑脸平添两份虚情假意。“我是全世界最不想被你讨厌的人。”
“我们该回去了。”他语气淡淡，“时间越久，蝴蝶效应引发的风暴更加难以收场。这次穿越已经是人类能力应用的极限，还是不要多耽误下去为好。”
“我不能走。”简怀江咬紧牙，手指颤抖起来。
“对不起啊，这个真的由不得你。”宋峋眉心微微蹙起，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惘然。“我也想改变很多发生过的事，可你得清楚，这根本不可能。”
“让你做这样一场梦，还是太残忍了。”宋峋真诚地望向简怀江，风掀起他的衣摆。“对不起。”
简怀江冷笑了两声，他太阳穴嗡嗡作响。先去公司，再回家，把自家所有的公寓、平层、别墅全检查一遍，直到彻底弄明白这一切，现在开始反抗，不要犹豫、不要犹豫——
“你来做什么？”简怀江冷冷道，“来说这些？”
“来同你道歉。”宋峋温柔回答，“我说过，我是全世界最不希望被你讨厌的人。”
在一丛如林大楼中，简云大厦也是最高的那座。简怀江垂下眼没答话，他此刻手无寸铁，转身走进大厦门厅时后背紧绷，毕竟有个曾对他动刀的人站在他身后。
随着电梯层数越升越高，白光渐炽，在他眼睁睁看着电梯层数跳至顶层的那一刻，强光彻底铺满他的视网膜。
如同天亮。
他指尖已经碰到冰冷坚硬的电梯门，触感却又迅速变得粗糙柔软。前方是深红色的影厅座椅。简怀江茫然地把手收回来，低下头。
一道深深的刀疤烙在掌心，烟头的烫伤缀在疤痕里，是独属于二十岁简怀江的，痛苦的烙印。
不成调的曲子仍在影院回荡，激光IMAX大屏中镜头跟随宋峋的背影晃动。他走过曲折的街巷，让自己暴露在霓虹灯下。
桥下巨鸟已经奄奄一息，千万只藏在血红羽根下的眼睛悉数合上，尖锐的鸟喙无力地向宋峋的方向偏去。而宋峋则变成绯红画布上一颗微不可见的墨渍。他衣袂翻飞，垂首看着。
屏幕霎时间暗下来，黑屏。只有女声小调萦绕耳畔，片刻后，演员表煞有其事地滚动起来。
主演
简怀江饰简怀江
简斟饰简斟
郑原饰宋峋
裴礼 饰裴礼
……
导演 宋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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