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一个恶劣的玩笑。
等待影片播放结束，简怀江才有回归的实感。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郑原，而此刻裴礼凄惨的呼喊也响了起来：“小羊！你去哪了！！！”
简怀江来不及管她们了，郑原状态很不对劲。他捂住口鼻，浑身颤抖，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开，简怀江眼睁睁看着浓稠的鲜血从他指间溢出，一滴一滴砸到白T恤上。
千万个问题又被迫咽了下去，甚至都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简怀江脸色苍白，“你坚持住，我这就打120。”
郑原额头布满汗珠，闻言他弯起眼，看着简怀江浅浅笑了笑。“真的对不起。”他含糊着说，翻涌而上的血液好像把他的气管堵住了。
“欺骗你做那些事，我死不足惜。”他费力地睁大眼睛，努力把字吐清晰，“但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真的很喜欢你。”
“这些年赚了一点，银行卡我放在收银台下的抽屉里了。”郑原从衣领中拽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简怀江手心，垂下眼收紧五指，与他十指相交。
两人手掌之间硌着一把小小的铁质钥匙。
影厅的灯突然亮了，又有几人挤进门内，一道简怀江熟悉的，沙哑而阴冷的嗓音飘进来：“磁场异常，驱散人群，商场封锁。”
简怀江习以为常的日常，平平淡淡的现实，在此刻突然光怪陆离起来。
五年后的卢守惕黑发及肩，松松挽至耳后。他个子没怎么长高，身形瘦弱，套进过分宽大的衣袍中，仿佛被床单裹住。脸色仍然苍白如纸，阴森森的眼神淡淡扫过简怀江，像看某只不经意间碾死的虫子。
“哟。”他居高临下，“来约会了？”
简怀江实在不想在郑原气息奄奄的时候说一些让他伤心的话，于是他把钥匙握在手心，硬邦邦地回复：“个子是一点没长，审美倒变好了。”
“别叫救护车了，救不活。”卢守惕说着，“你问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郑原闭着眼摇头，他如同被血浸泡过再捞出来一般，一边开口，一边不断咳出来内脏碎片：“碑我买好了，麻烦您，把我埋、埋回滨关……”
卢守惕半蹲下身，平视郑原，郑重道：“好。”
同卢守惕一道前来的几人已经把裴礼和杨春盏围了起来。裴礼暂且不提，所有人都对杨春盏一无所知。
杨春盏环顾四周，似笑非笑。长发束成马尾，一双毫无感情的眼，不够冰冷、却也没有温度，只是漠然看着，像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我代表宋峋，和你们交涉。”她语调铿锵有力。
“什么意思啊？”裴礼脸白了，她怔怔看着杨春盏，一脸不敢置信。
“如果不是实在甩不开你，单单借你能力一用就够，你又何必非要卷进这种事里？”她冷冷道，“怪你太难缠。”
接下来裴礼好像大声质问了什么话，这群人吵吵嚷嚷着把她们俩分开。简怀江没有看，也没有听。
郑原也没有再开口，他只是凝视简怀江，种种情绪慢慢湮没在死水般的眼眸中。
简怀江还是拨通了急救电话，卢守惕沉默地盯着他，没有阻止。颠三倒四地说明了情况，他伸手想抹掉郑原脸上的血珠，却划成一道斜飞的红线。
泛黑的血液流到地板上，聚成一汪溪水。刺鼻的腥气丝丝缕缕攀住简怀江的骨头，他眼睁睁看着郑原流失生命力。
简怀江呼吸急促起来，他垂下眼看地上的血迹。久违的耳鸣如雷暴，在他耳畔炸开。
卢守惕攥住他手臂，急切道：“你冷静点！”
电影院的屏幕突然亮起，抽风般放起广告。未上映的电影预告也开始顺序播放，演员抑扬顿挫的播音腔完全盖不住往脑子狠扎的爆鸣声，屏幕中画面卡壳般一顿一顿、定格在演员夸张地张大嘴的瞬间——
闪烁的雪花在电影屏幕中布满，沉闷的爆炸声从空气中传来。屏幕再次变得漆黑。闻得到四溢的焦糊味，简怀江眼珠滚烫，耳鸣却渐渐弱下来。
他太累了，想站起身，离开这座影厅，离开这里如梦的现实、这场像现实的梦境——在他起来时脚下却一个踉跄，接着眼前一黑。
这一觉睡了很久，简怀江梦到许多人。
邻座吐血的郑原转眼间变成简斟，他执着地问：“小江，给我讲讲你的十五岁到二十岁吧。”
简怀江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简斟又变成了卢守惕。他是二十二岁的模样，黑发及肩，嘴唇同样乌黑；靠在电影院座椅上，口鼻流血，一双森冷的眼紧盯他。“我凭什么要为你付出寿命的代价，你为什么不替我去死？”
郑原再次悲戚地凝视他：“对不起，但我对你是真心的。”他伸出手想触碰简怀江，冰冷的指腹拂过他掌心的瞬间，霎时间变得灼热起来。
宋峋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神火热。他一点一点用力，仿佛想把他的腕骨捏断：“……我来同你道歉。我是全世界最不想被你讨厌的人。”
惊醒的瞬间简怀江发现右手压在后背下，又麻又疼。脸上很凉，他用左手胡乱抹了把眼泪，把身上不知道是谁的被子往上一拉，盖过头顶。
好想找个泄愤的对象，可到最后好像没人可以记恨了。大家都迫不得已，简怀江只能身不由己。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想着如果不赶那趟飞机，把简斟的话听完就好了。和父亲的最后一场对话居然这样匆促又遗憾。
影厅。
收尸过程很艰难，也可以说卢守惕很少接到“收尸”这种活——异化案见多了，正常死亡反而算一桩奇事。
影厅的磁场异常仅仅维持了几分钟，在郑原的生命体征彻底停止时磁场波动随之停止。
卢守惕仗着自己身体虚弱，理直气壮地旁观别人工作。
他先去卫生间把口黑涂浓了几分，看起来与发色如出一辙；接着从门口偷听了半天两个女生的争吵，说到底根本没吵起来，但免不了难堪。
两对没一对直的。
他唏嘘感叹，但更让他感到不妙的是坏掉的屏幕，糊味依旧在影厅里弥散，他去配电室检查了半天，电线全烧坏了。
他想到自己病床下那颗小小的窃听器。卢二少历经大风大浪，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忆犹新，是因为他在那时候说了简怀江的坏话。
很幼稚，但很刻薄——他有一点点害怕简怀江听见这些。后来简斟把他哥随便打发了，简怀江的嫌疑也摘了个干净，这个未解之谜始终在他心里耿耿于怀。
窃听器烧坏了，影厅屏幕也烧坏了。
很好，很好。
他默默看着同事们把郑原拉走，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怜悯，最终决定去看看简怀江。
卢家的客房多年来第一次住进客人。卢守惕敲了敲门，没等到回复，径直推门而入。入目一片漆黑。
“休息够了没？”他站在黑暗边缘，问。
简怀江嗓音嘶哑，“……够了。这是哪？”
“我家客房。”卢守惕问，“我能开灯吗？”
“别。”
卢守惕站在原地，“你现在能听进去什么？没讽刺的意思，我就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卢二少，你又知道什么？”简怀江声音闷闷的。
“我哥前些年在异化案中去世了。就是时瑛的案子。”他轻声说，“现在没人叫我二少了，都喊我小卢总。”
简怀江明白卢守惕正在笨拙地把自己的伤口揭开，试图让简怀江知道他们是同类。长大的他显然平和了不少。
“小卢总，”他实在笑不出来，“郑原怎么样？”
“过度使用能力，内脏全烧烂了。我明天去滨关把他埋了。”
听起来像要埋一只车祸而死的野猫。
简怀江攥住被单，心脏抽痛：“那些并非无牵无挂的能力者，去世后不一定会引发异化案吗？”
“有些人死去之前把自己的‘锁’销毁了。”卢守惕沉默了一会，“我爸和我哥早就把‘锁’销毁了，扰乱磁场是大罪过，S级能力者异化更恐怖——如果异度空间没有被最根源的锁拴住，它的逻辑不能自洽，根本没有搭建成功的条件。”
简怀江手臂压在眼睛上。这个世界的谜团简斟不肯向他透露，他现在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做出赴死这一选择。但他明白过来简斟为什么要问“你母亲的照片都在哪”这个问题了。
他连在虚拟空间中接近简斟的机会也没有。
“你知道我爸是怎么回事吗？”简怀江问。
“六七年前，生物巨大化案接连发生三起，对磁场影响太大了。大概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具体情况我这个等级的不知道。”卢守惕说着，“我身体状态差，对磁场变化敏感，洄哥一般都叫我去感应现场，不直接参与案子。”
姜洄果然接替了简斟的位置。简怀江闷闷道，“别的你更不知道，算了。”
“你说完了，我来给你说两个事。首先滨关的海龟异化案还没解决，这起案子在现实中没有带来伤亡，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我哥领队带了简云的精锐去的，全军覆没了。”卢守惕沉默了几秒，“三起巨大化，已经是世界的极限了，逐阳案和南岭案更凶险，洄哥的意思是，近期再攻克一遍滨关案。”
简怀江眨了眨眼，这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但他不知道有什么跟他说的必要。“给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得去。这和我给你说的第二个事有关系，”卢守惕沙哑的嗓音迟疑了起来，片刻后才含混道：“对不起。”
简怀江没忍住，笑了起来。最近对不起三字听得太多太多，已经让他生理性恶心，此刻除了莫名其妙，还要强压住喷薄欲出的愤怒。
“我这才知道当时那窃听器就是你放的，小时候太过激了，愤世嫉俗。我不是真的那么想你的。”他小声说，“骂你的话你别放心上，对不起。”
确实言辞恶毒，简怀江至今记忆犹新。他扭过脸，觉得跟自己这些年经历相比，单单几句话很难让他觉得受伤。“你说的对，我挺同意的。我从来没长大过。”
卢守惕有点不知所措，他生硬地扯开话题，“……跟你能力有关系。我不清楚，洄哥不会给我说别人的能力，你得亲自去问他。他也不想你出事，并且海龟案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意思是要亲自带着你去。”
“我知道了。你也不需要向我道歉，是我对不起你。”简怀江道，“渡魂可以解吗？”
“你死、或者我死。”卢守惕垂下眼盯着他，“没必要纠结这些了，所有失去的东西都无法找回来，时间、亲人、寿命。我们只是一群危险的普通人而已，死去还会给地球带来危害，简直是蛀虫一样的存在。”
“多行善积德吧。”卢守惕道，“你再睡会，门给你关上。醒了就走，别把我家当民宿。”
房门合上，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吞没了。简怀江掏出手机搜索南岭，绯红色大鸟的照片第一个弹了出来。而逐阳郊区高如杨树的玫瑰无论冬夏始终盛放，滨关的海龟景点被撤，警戒线高高围了起来。
连自己生活的世界都可以造假。简怀江敛眉怔怔看了很久，不由得想难道现在他接受的一切就是真的吗。
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真讨厌啊，这群自以为是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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