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
贺千帆将顾明音放到软榻上，自己则是坐到一旁。顾明音刚离开那温热的怀抱，还不等安稳待上片刻，便猫儿般又朝他贴了过去。
“冷。”
贺千帆扯过被子披在他身上：“还特意让人烧了地炕，又添了几鼎熏炉，合该觉得热才是。”
他在外漂泊数年，早就习惯了严寒，再加上本身也没有多惧冷，平日里房中炉火烧的并不算旺。今日顾及这人体弱，什么地炕火盆全都搬到屋里，现下他都觉得背后有些发热，不想顾明音居然还叫嚷着冷。
“看来若是想养顾郎君，可是有些费银子。除了吃穿用度不能短着你以外，这冬日里就连烧的炭火都比别人足，好在顾氏家大业大，这可是笔不小的开销。”贺千帆将裘衣脱下放在一边，又将内袍领口处也稍微敞开了一些。
顾明音盖的严严实实地枕在他腿上，神色恹恹：“是啊，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看来侯府要知难而退了。不如现在就送我回去，能省一笔是一笔。”
贺千帆将他连人带被往上抬了抬，顾明音枕起来更舒服了。
“又要走。你为侯爷着想，侯爷也要为你考虑，靴袜都没干，走哪里去。”
顾明音说：“早烤干了。”
贺千帆说：“谁说的？分明就还湿着。”
顾明音也懒得与他争辩。
“侯府虽不及你们河中顾氏，养个负心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效仿古人建座椒房供你享乐如何？”
顾明音说：“好啊，只是就怕到时候花椒涂了半面墙，侯府就先因贪污受贿的罪名被查抄，侯爷到时候锒铛入狱，此前请记得给我一纸和离。”
“这话听起来有些伤人。”贺千帆笑着说。
“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总不能耽误我奔向更好的前程。”顾明音冷静地说。
贺千帆顿了顿，啧了一声：“还真是没说错你。谁家好人还未过门就先想好和离的事儿了。”
顾明音揪起他裘衣上的毛，地上已经散落一片黑色的裘毛。贺千帆看到后笑出声来，他发现顾明音好像很喜欢在无聊时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他握住了他的手，说：“你放过它吧。”
他真怕这人也会像数茶叶一样，准备把这身裘衣上的毛也揪掉数上一数。
贺千帆小指勾起他的发丝，说起席间谈论之事：“靖州那官粮的事儿，当时战事紧急不容多想，现在想来，却是有诸多可疑之处。”
他等了很久，顾明音都没有说话。又半晌后，他听见那人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我想睡觉。”
他这句话语气中带了分怨怼，似乎并不想再和贺千帆聊下去。
贺千帆将他那撮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刚想去摸他的脸颊：“困了？”
顾明音抬手就打开了他欲贴近的掌心。说：
“那个洪员外一副盛气凌人，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可再如何，区区一州县富户，也不敢如此放肆。他惹出事来，谁会给他兜着底？”
贺千帆说：“但他敢如此不知收敛，便是说明他们早就安排妥当了一切，就算查，也难能查出什么疏漏。若是他们真做了，那靖州的官吏也绝非清白无辜。可是，我实在不愿意相信吴山也参与其中。”
提到吴山，二人都默了须臾。顾明音的声音很轻：“至善至恶在这世间都是少数。吴刺史是为守城而死，就算真的与这事有关，圣人也不会再追究什么。”
“看来，要再去一趟靖州了。”
贺千帆的指尖悄然划过顾明音的脸颊，那触感不似正常般有些烫人。
这根本不像是因为屋内太热而导致的。
贺千帆立刻将人从自己身上抬起来，顾明音轻声喘息，披着被子安静地任他摆布，没有一丝抗拒。只是那身子比起以往沉得很，是将全部力气都付在他手上，才得以坐稳。
果然，顾明音的脸色不再是苍白一片，两颊处微微泛起一抹潮红。他半敛眉目，欲睡未睡的模样。
贺千帆用手心试了试他额角的温度，说：“你起烧了。”
顾明音疲惫地点点头，说：“没事，它自己会好。”
贺千帆见他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气道：“什么叫它自己会好，怎么忽然就发了热，方才还一直好好的。”
顾明音头晕得厉害，感觉撑不住般，只想找一个支撑，就下意识顺着贺千帆的双臂往他身前倒。
贺千帆抱住他，又将滑落在侧的被子拉过来紧紧包裹住他的身体。顾明音靠在他胸前，说：“老毛病了，一直没好，不是什么麻烦事儿，就是有点困。”
“什么叫一直没好？”贺千帆问，“从回榑都时就病了？”
“嗯。”顾明音缓缓点头。
难怪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他。贺千帆皱了皱眉，说：“那你今日还敢这般胡闹，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去顾府找你过来。”
“来的时候不烧了……”他说，“我既应了，便会守诺，不像有人，只应……不来。”
他的声音很低，许是因为病着的缘故，语气中竟仿佛能够听出一丝委屈。
贺千帆立刻想到离别那日，马车前顾明音跟他说的那句“我等侯爷晚些来顾府”。
他只当一句玩笑话，却不想这人竟认真了么？
贺千帆见他病的昏昏沉沉，引着他问道：“所以那晚，你等了我一夜？”
顾明音却说：“逢场作戏的话，谁会当真？我才没有等你。”
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他将怀里的人抱得很近一些，压着声说：“是我的错。”
贺千帆想着那日顾府仆看他时怒恚的目光，倒是有些理解了。
他确实不怎么会照顾人。
“若是让你们顾家知道，你病里不好好养着，还到我这受罪，岂不恨死我了。”
顾明音宽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本来也不怎么看得上你。”
贺千帆说：“谢谢你的安慰，我心里好受多了。”他们俩的距离恰到好处，他一低头便可抵住顾明音的发顶，“还是找郎中来看看吧，吃了药兴许会好些。”
顾明音蹭他蹭的颈间直痒，若非他此刻头昏，估计头早就摇得起劲：“不吃药。”
“不吃药，就生挨着？”
先前几次相处中他发觉，顾明音似乎有些抗拒喝药。
他断断续续道：“胃里难受，咽不下东西。”
“不难受就怪了，谁让你大晚上吃这么多噎人的点心。”贺千帆说。
席间那盘栗子糕，上桌时其余几人大都吃饱喝足，自然是一口未动。只有魏泉好奇地捏了一个吃下，嚼了几口，品评道：“嗯，不好吃。”说完后又塞进嘴中一个，随后肯定道：“嗯，确实不好吃。”
除了魏泉尝的那两口，其余一整盘几乎叫顾明音吃了个干净。直到最后还剩下零星几个，他还要再吃，却被贺千帆拦下，挥手令下人收拾走了那碟子糕点。
“若非我拦着，你是不是准备全都吃下去？活该你难受，哪能就一口气吃这么多。风客来那次，不知是谁还叮嘱我切勿贪嘴多食，小心夜间胃痛。现而今碰到自己喜欢的，倒是将这些都抛到脑后去了。”
贺千帆将手伸进被子里，隔着衣物替他轻揉上腹。顾明音神志晕沉，睁不开眼，却不由得后撤，躲开他的手：“别......”
他眼下哪有什么力气，贺千帆圈住他腰间的手一紧，想要躲远的身子便又被带到面前：“什么别。”
贺千帆的手劲刚好，毕竟这也算是他有些擅长的事情。从前傅熙州便常会有腹疾发作，疼起来要命，偏他碍于面子不愿在人前表露出来，每每就是生扛。他于是向郎中学来这套按摩缓解的手法，将这讨好卖乖的活儿揽在自己身上。
这事他常做，且做得还算不错。顾明音逐渐舒眉，惬心地哼了几声。
贺千帆手上动作没停：“再不久便是大朝会了，到时候金吾卫可就要忙起来了，可能得有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
顾明音只说：“嗯。”
“要不你明日也别走了，就留在侯府里头，等散衙之后我带你去转转，好不好？”
顾明音说：“好。”
贺千帆愣了愣，说：“怎么这回如此听话？”
居然也不还嘴？
静谧黑夜中，他隐约听到轻浅的呼吸声。贺千帆低头看去，才发现顾明音枕着他的胸膛处，似乎太过困倦，睡着了。
大抵是病着的缘故，他睡去时也显得有些不安稳，这温病烧的他眼皮上都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红晕，看起来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睡着了还想着回话呢？”贺千帆笑他。
“嗯……”又是一声。
贺千帆用手试了温，好像更热了。他将人的身子放平躺在床上，吩咐仆从去请了郎中。拿起扔在一旁的裘衣准备离去，起身时猛然发现那领口处的裘毛，已然能够明显看出缺了一小块。
贺千帆怔然望向地上的黑毛，无奈地笑：“你怎么净逮着一处薅啊。”
正当他走下台阶时，床上又传来一声□□，想是顾明音睡得浅，只知道耳边有人说话，却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却依然作出本能性的回应。
贺千帆颇觉有趣，又凑近了，弯着腰去逗他：“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回？”
烛火映照下，他的脸和记忆中那张最熟悉不过的脸孔逐渐交叠在一起。
贺千帆喃喃道：“那你，究竟是不是我要寻的那个人？”
一阵阒寂后，他的耳畔落入一声极细弱的：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贺千帆：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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