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锣敲了一半，有门户的儿郎已经早早起身。这个时辰出门路上甚少见人，大道畅通，却有鬼怕人孤独，总能遇上几个与你结伴同行的魂。
贺千帆起身出了贺府。言濛也从棺材板上滚下来，跟了上去，问：“干什么去？”
贺千帆没有停下脚底的步伐，说：“去看他。”
傅熙州在榑都，既然他不来看他，那贺千帆就去找他。
贺千帆的步子迈得很大，言濛在身后小跑着追。他不比习武之人身强体壮，走了很久有些气喘。
贺千帆一步步看似落地坚决，其实跟漫无目的没多大区别。
一条路走了一半，像只无头苍蝇般乱转。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坚信”不能告诉他具体所在，他只能在偌大的榑都里碰碰运气。
屋舍俨然，环顾间，登时探到一团雾气自不远处散开。
那团雾气体量硕大，被高墙瓦砾掩盖了一端，依旧留了丈二高赤条条裸露在半空中。
言濛瞪大眼睛，指着那一处，惊慌不已。说：“那是什么？”
贺千帆抬眼看去。那气息像极了他在鬼蜮时见过的“业障”，却又有些许不同。它夹在风里扑面而来，裹挟着一股腐臭味，传递给他一种仇怨、憎恶的切骨之恨。
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在贺千帆脑海中浮现——
不是业障，那是博州城中无一幸免的六万亡魂。
他暗忖片刻，猜测说道：“六万未归之魂。”
“六万！？”
言濛被这个答复击的退了几步，他一个读书人那里见过这阵仗，六万，还是死人，死了不愿意离开尘世的死人！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来，言濛吓得险些一腚坐到地上。
贺千帆扶了他一把，上下打量，魂魄本就苍白，如今言濛在夜色熏染下整张脸更是白的骇人。贺千帆没多大畏惧，淡定说：“猜测而已，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害怕？我魂都快吓掉色了！六万人我都没见过何况是这……”
贺千帆从言濛杂乱无序的言语中抽离出来，默默看向这团黑雾。
他们在榑都能做什么？
任谁去猜测，怎么想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我去查看一番，你要是怕就在这站着不要动。”贺千帆对言濛嘱咐道。
他朝那边走了几步，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如今必须跟上去看看。
言濛哪敢自己站在这，撒腿就追了上去，说：“别！别把我一个人放在这！我怕！”
他们往雾气笼罩的地方跑去，可越是离得近，越感觉全身上下一阵绵软无力，细密的痛感如针扎流向四肢百骸，每走一步便多疼一分。
亡魂雾气像知晓他心中所想，在贺千帆移动时，也突然开始了飘行。转过一个长街，他便深藏入更高耸的亭台楼阁之中，不知去向。
贺千帆来不及多想，忍着疼追上去，就看到一墙外狼狈倒地的几只新鬼。
他们本是混在茶厮门口的小棚下偷茶吃，此刻却抱着身体滑到地上，滚成一团，一个个嘴里无不叫喊着：“疼啊、疼啊啊。”
贺千帆随手提起一只，问：“有没有看到一团黑雾游走？”
鬼啊啊叫着，左右打滚，说：“他跑了，跑了，好疼好疼好疼——”
贺千帆连忙问：“往哪儿去了！”
“往东……往东去，对，往西去了，顺着路往东……呜呜呜，这茶有毒！奸商，连鬼都骗！”
他疼的满口胡话，一会儿说往东，一会儿说往西，八成疼的昏了头，连鬼影都没看清。
鬼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贺千帆曾属金吾卫，轮值时围着榑都走过许多次，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
往西走是一片商铺，吵嚷人气都聚在白日里，夜间连只猫都少见，这“六万”惦念西街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像方才那群鬼一样，想趁着午夜偷吃点甜头。
而往东去，先是会经过一片住宅，那处房屋紧挨，人烟阜盛不说，再转过一个巷口，便是一条从城外一直流进城内的溧水河。
这条河穿城而过，对城内民众的起居有很大的影响。日常洗衣做饭，吃水用度，皆离不开这条河。
如此想来，“六万”会往哪方向走，一眼见分晓。
贺千帆朝身后的言濛说：“往东走。”
言濛“啊？”了一声，他刚追上来，还没歇上一脚，就又被告知要继续往前追，他有些不情愿。
他佝偻着背双手撑住膝盖，疼的微微颤抖。他也干脆跟地上那群躺到一处去，反正有别鬼陪着，他心底的恐惧也减了三分。说：“不成了，我不成了！太疼了，我追不上了，贺将军，后面的路就你自己走吧！”
他哎哟哎哟个不停，贺千帆无语片刻，说：“好。”
他又看了言濛一眼，斟酌一下，说：“要是疼的厉害，就远离此处吧。你带着他们几个往南边去避一避。”
“好。”言濛回，踉跄爬起来的时候，还不忘在吹他一句：“贺将军果然神勇无谓，体格强健，这都还能冲，就是和我等不同！”
贺千帆沉着脸，说：“少贫。”
……
弯弯绕绕追了一路，果不其然在穿过屋舍后又重新窥见了“六万”。
这次没了高墙的阻碍，贺千帆总算看了个全部。
他本以为，这团黑雾下会站着一个人，可他看到第一眼时竟愣了愣。
那就是一团几丈高的雾气，即使里面存了个人，也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站住！贼人休逃！”贺千帆大喝一声。
六万就快到了河边了，居然顿住了。那团雾气动了几下，贺千帆也不知是他真的听到了他的话，还是仅仅只是凑巧。
总之他看不见六万的真身，若是个人的话，他也说不好这人到底是正面朝他，还是背面对他。
这很重要，直接关系到他到底是要定神防御还是极速追捕。
“你到底是谁？留在人间有何图谋？”
他选在了溧水河边，若是他往河里投入什么东西，那东西顺着河流很快便可蔓延整个榑都，乃至挨家挨户的身边。
若真如他所猜测，那这后果不堪设想。
“你是……赵无眠”贺千帆问。
赵无眠是闵的禁军统领，贺千帆和他交过几次手，此人险诈狠绝，也有几分本事。听书生说，博州之役闵军的将领便是此人。所以贺千帆猜测，面前这位，会不会就是他。
六万自然不会回应，这让贺千帆开始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
“身死之后，一切前尘化为虚无，过去我与你打过几次交道，若你欲祸乱人间，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六万依旧沉默，贺千帆滋当他默认。
只不过，看眼下情况颇有种他一个包围人一群的感觉。
二军交战，士气不能输。尽管如此，贺千帆毫不畏惧，西宁的勇士从不轻言退缩，遇敌的狼群即使战至最后一头孤狼，也会守护好他身后的珍馐。
贺千帆朝他一步步走近，疼痛也一点点扩大，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像是被车辙反复碾过，浑身的血管像是要爆开，若他现在有血可吐，那必定是一身的血迹。
就在一臂之隔的咫尺，六万蓦然深处一只手，对着他的胸口不轻不重的推了一把。
贺千帆趔趄着后退。他想抓住那只手，可它收的太快了，没一眨眼的功夫，那手便缩回黑雾中。
尽管如此，贺千帆却还是看清了——那只手素白纤细，不似久经沙场的将领，倒像是执扇握笔的郎君。
他有些眼熟，可是脑子发了混，任他如何去想，也想不出这只手的主人到底是谁的。
贺千帆皱眉喝道：“你不是赵无眠，你到底是谁！”
六万见自己暴露，向后退了半步。
贺千帆心道不妙，大喊：“休走！”
可还是晚了半步，那人速度极快。他想也不想的纵身一跃，直直坠入河中。
他如此决绝，贺千帆来不及反应，伸出手去抓他的瞬间，他便如一阵风吹过，弹指间灰飞烟灭。
眼前的景象脱离了黑雾，变得刹那明晰。流水潺潺，像自始至终都只有贺千帆一个人。
“……”
他还来不及思索，手心便传来一阵剧痛。登时射出一道光，刺向他的双眼。
贺千帆楞楞地抬起手，发现手中刻着的那串“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九”正疯狂闪动。
但描着的那金色色调却浅了许多。
贺千帆感到一股头昏脑胀，眩晕感主宰了他的五感，他只能蹲跪在地上，维持身体的平衡。
“这是……排到我了吗？”贺千帆想，这是要提前回去了的讯号？
虽然没有太多留念了，但仍有一些遗憾。明明还不到三日......
可惜……他还没能够再见傅熙州一面。
他现在如何了？是胖了还是瘦了？这人拧巴得很，病了又不爱喝药，今后还会不会有人时时刻刻督促他好好吃药？
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
他就满足了。
可是……
“算了，”贺千帆叹息。他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想：“人各有命。傅熙州，你好好活，可千万别让我睁开眼看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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