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孵化的蛋类居然孵出了小燕子，只可能是有人做了替换手脚，但阿狸不认为是羽族凤殿所为，因为，凤十七不是那样的人。
于是，他找般鸣单独聊了聊。
“原来如此。”兜帽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只露出颜色鲜妍的唇，那唇微微抿了抿，随后，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来，由锦盒装载着，是只死去的小燕子。
“难怪无论殿下先前怎样努力，都不能将蛋孵出，原来本就是一窝死蛋。我摔碎一颗发现是熟蛋时，还以为殿下睡梦里吐火，将蛋煨熟。我怕殿下伤心，所以将蛋全换了。”
果然是般鸣动的手脚。阿狸皱眉：“你手上这是怎回事？”
般鸣默了默，道：“死了一只。我怕殿下伤心，所以……”
阿狸神色顿时变得有些严厉，尽管一切被面具挡住：“你准备了替换的？”
般鸣点头。
阿狸半晌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才道：“般鸣，你这样做，和你哥哥有甚么分别？”
“是啊，我是不对。”般鸣叹气，“我承认。可是，你故意给殿下一窝死蛋，便是对的么？”
阿狸道：“他需要经历挫折，学会接受挫折。”
“你这个观点，‘十常侍’的几位长老，也有提过。”
羽族以“王”为首，如今的“王”并无实权，只是一个象征，现今真正掌权的，是“王”的近臣“十常侍”，一共十位，每一位都被羽族子民尊称为“长老”，他们才是真正令人崇敬的存在，年幼而不懂事的“王”只会带来无数麻烦。
“你们做事，总有许多理由。”般鸣道，“但其实有甚么分别吗？我骗了殿下，你又何尝不是。其实都是一样的。反正，在我看来，没甚么区别。”
她一边说，一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笼子。这里头居然装着一只活生生的小燕子，外表看着跟死去的那只几乎一般无二。
“这次我尚未来得及替换。”她将手上的两只，一股脑儿全交给了阿狸，“既然如此，所有一切，便交给君师大人来决裁罢。”
阿狸握着那只死掉的，还有那只活着的小燕子，没有言语，不想还没动身，凤十七便扑着翅膀来找他了。阿狸转过头，不动神色地将那两样都藏进袖子里。
凤十七一进门就嚷道：“君师大人，小六失踪了！”
阿狸淡淡道：“小六？”
“是我孵出的小燕子！他是第六只，所以是小六！”
凤十七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养小燕子的事，还有失踪的“小六”特征。大部分羽族声音都相当婉转动听，连说话都似谱曲，但凤十七不同，凤殿情绪激荡时开口，就显得格外叽叽喳喳，吵得要命，让人生出一股冲动，想捏住他那张尖尖的喙让他闭嘴。
阿狸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眼里的羽族凤殿毛绒绒的一团，仿佛蓬松的绒球。讲到兴致高昂处，这团焰火颜色的绒球就会扑着翅膀蹦蹦跳跳，一会儿从桌子跳到他的腿上，一会儿又从他的腿上跳到凳子扶手上。
“君师大人？易安长老！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阿狸回神，他垂目看着凤十七，忽然道：“‘小六’在我这里。”
死去的小燕子，依旧被藏在袖中，而活着的那只，被放了出来。
凤十七看着完好无损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六”，没有动，似乎这突然的情况让他愣住了：“他怎么在这里？”
“他生病了。般鸣怕出意外，带来让我照看。” 顿了顿，又像是随口一提般地解释着，“非是神族，自然脆弱。”
般鸣将选择权交给阿狸，而阿狸最终给出的是那只“替代品”，为此般鸣专程又来找了一趟阿狸：“不是要‘挫折教育’么？君师大人这又是在做甚么。”
“不一样的。”阿狸道，“一窝孵不出的蛋，和一只死掉的小燕子，意义不同。”
般鸣闻言，只说了一句：“好罢。”
事实上，凤十七养的小燕子后续死掉过好几只，但都被阿狸替换掉。这似乎是个定律，一旦撒谎，后续就必须要撒更多的慌来弥补。好在这些小燕子很快长大，对神族来讲，都是些弹指间的光阴。这些黑色的小鸟已然能够独立，凤十七将这些小燕子放飞时，阿狸便在其身边。
它们离去时，大多依依不舍，果然是将凤十七当做了自身的亲眷。长风猎猎，吹得“三生梧”的焰火飘飘荡荡，在不受凤殿情绪影响的情况下，零星的火焰四散空中，远远看着，如同红色的花瓣落雨，因为很快就会在空中冰冷消散，所以不会对树下的居民造成危害，是极美的景色，无愧为“神都四景”之一，“三梧晓焰”。
当所有的燕子消失在天际，凤十七突然扭头，笑着跟阿狸说：“君师大人，我以后，再也不孵蛋啦。因为这样的告别，让人很难过的。是我太任性了。”
凤殿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无论说出甚么想法，都是不足为奇的。大家最需要做的，就是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异想天开，给扼杀在萌芽之时。
阿狸听到凤十七的话，轻轻点头，并未说甚么，只是后来有一日，他无意在羽族的径山陵园里，见到了一座无名碑墓。
当有人亡故，“十万大山”的子民往往是选择将人水葬，沉于底下河水之中，而神都的子民则通常是将人焚化成灰。有些族群将骨灰撒于天地山河，而羽族的习俗，则是将之敛纳，以“灵罐”相装，埋于封地内的径山陵园之中。
阿狸那日是找般鸣有事，结果被告知般鸣去了径山陵园。羽族少女跪在墓前：“这是我哥哥的墓。想不到，他死了有十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般鸣双手合十，静静祷告。起身时，她忽然问阿狸：“君师大人，殿下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王么？”
阿狸无法立刻给出回答，但最后道：“会的。”
两人一同离去，穿过一座座的陵墓，突兀的，阿狸脚步停下。
般鸣回望，不明白发生何事，阿狸淡声道：“无事。走罢。”
事实上，阿狸看到了一座无名碑墓，在很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陵园其他的墓碑都刻有亡者姓名，但这座墓碑却无名无姓，只是碑上浇筑了几只停靠其上的泥制小鸟。
鉴于动手之人奇差的能力，小鸟的模样形状被捏得很是粗糙，几乎叫人看不出到底是何种族，但有大有小，一共十三只——而阿狸清楚记得，自己从凤十七手上，前前后后替换掉的那些亡故小燕子数目，正好为十三。
其实仔细回想，一切皆有踪迹。这些命短的生灵很脆弱，极易夭折，当有燕子死去时，般鸣很难快速找到一只跟死去燕子完全一样的替代品，尤其是在这些小燕子逐渐长开来，各有己身特色的情况下。可凤十七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甚么。有时找不到燕子，般鸣只能用别的品种小鸟做替代，于是凤十七盯着新鸟，双目瞪圆：“小五，你怎么成这样了？”
“罪魁祸首”般鸣在凤十七身后拼命双手合十，暗示阿狸赶紧说点甚么，好将凤十七安抚下来。
阿狸冷着脸坐在一旁，半晌，才极其冷硬地说道：“有些鸟，存在褪毛期，会跟先前看着完全不同。”这句话并不是假话，但缺失了主语，刻意模糊了语境，事实上完全不适用于眼前如此情况。
而凤十七在听了这句话后，轻声道：“啊，原来是这样。”
他毛绒绒的火红身子挨凑过去，但被这只假冒的“小五”啄开——这也是无法的事，毕竟在这只小鸟眼中，完全就是一只陌生强势的红色绒鸟，意图不明地想要接近自己，怎么看都很危险。
凤十七似乎有点难过：“好罢，你心情不好，我先离你远一点罢。”
是真的不知么？那么用心地饲养那群小燕子，怎么可能其中有谁被整个掉包了还认不出来。其实凤十七早就知晓，只是配合身边之人拙劣谎言，假装傻乎乎的，假装甚么都不知道罢了。
这一段神都的往事，仿佛被风吹而起的灰烬一般，细细碎碎地翻涌而来。阿狸放下小白狗，裴鹤却来找他：“要取个名字，你说叫甚么合适？”
阿狸无心应付，漫不经心道：“你自己取。”
夜里，令迦上神再次出现，一身青衣，出现后的第一句便是：“大人会怪我么？”
阿狸面无表情问：“怪你甚么？”
令迦上神干巴巴地笑了数声：“如果不是我入梦，或许师无我大人不会逃走得如此顺利。”
阿狸道：“之前让我抓他的是你们，现在放他走的也是你们。”
令迦解释：“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嘛。”
阿狸道：“你们要放他走，我也不会阻拦。”
令迦上神略有迟疑：“那大人您有生气么？”
阿狸冷淡道：“我为何要生气。”
次日夜里，令迦上神又出现了。阿狸道：“何事？”
令迦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最后好像是在坦白：“其实，我是在观察您。”阿狸不说话，令迦便自顾自地坦白下去，“对于我做的事，您一点表示也无，换做一般人，至少会生气罢。您这样很不正常，像感情缺失。”
阿狸在识海中，是原形的姿态，像凡间的猫。他趴伏着，冷冷睁开眼：“没必要生气，他对我不重要。”
令迦问：“您对重要的界定是甚么？”
阿狸阖上眼，不理会令迦。
但令迦却从此开始，夜夜入梦，并且带来一宗卷纸，上头都是提问的需要选择的答案。阿狸不堪其扰，终于伸出爪子将那宗卷撕得粉碎。令迦吓得泪流满面，但依然没有退缩：“大人息怒，这是小神身为轮回殿傀师的职责任务。您行行好，就稍微配合填写一下行不行？”
夜里的梦境识海之中，令迦“痴缠”不清，总是带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卷轴让阿狸填写，听说那是轮回殿发明的，用以检测判断个人是否“正常”的问卷。阿狸有时被缠得烦了，会写一些，但大多数情况下并不理会。
又是一夜问卷梦境，天亮阿狸起身时，拥着被子一动不动。厉无咎忍不住道：“喂，睡傻了你？”
阿狸冷冷侧目：“我的鞋子被动过。”
“……”厉无咎道，“甚么乱七八糟的。”
阿狸：“我的鞋子，应该鞋跟朝里，鞋头朝外。现在反了。”
厉无咎：“……你记错了罢！谁会动你鞋，裴鹤么？他又不是有病，半夜三更来你房间穿你鞋，他图甚么？”
阿狸不再跟厉无咎争辩，只是才出得房门，就见裴鹤手里捏着一封信纸，站在院中，面色相当难看。
“发生何事？”
裴鹤转身，苦笑了一声，道：“欲无厌死了。但是，神言宗仅仅是‘巫九’易主。苏绮言如今被抓，身陷囹圄，方无非重伤，生死未卜，至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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