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问：“苏绮言被关在甚么地方？”
裴鹤瞬间领悟言下之意：“你要救人？！”
阿狸点头。
裴鹤道：“不可能的！你当神言宗是甚么地方？”
“你可以不说。”阿狸冷淡道，“你不说，我便直接去神言宗本宗，总能问到。”
裴鹤：“……”
说甚么“问”，倘若他不告知，这人恐怕是打算去大闹一场罢？
此前一段时日里，方无非一直待在神言宗。
彼时师无我不告而别后，方无非便也同样离去，并潜入神言宗，甘愿当卧底。她曾被欲无厌绑于阵前挟做人质，却遭父亲射杀，所以入宗并未遭遇太多困难，因为欲无厌说：“遭到抛弃的人，心怀怨恨，想要遗弃自己之人后悔到肝肠寸断，为此不管做出甚么离奇的事情来，都是有可能的。破坏，报复，毁灭。复仇之路总是令人心情激荡——我很看好你哦，天乩城的少城主。”
确实，在最初，方无非融入得很顺利，但她最终在欲无厌的布局之下暴露行踪，甚至连累许多“辟邪会”的核心成员被捕，其中就包括苏绮言。
但这一切实际上是“辟邪会”针对欲无厌的反向布局。因为欲无厌的毒术诡谲异常，让人难以接近、无从下手，她的狠毒、狡诈、多疑，更是让计划实施变得格外困难，所以这一场惨重死伤只是布局，是为了欲无厌松懈，让人寻到破绽，以便找到可趁之机对其施下克制药物，破其毒防。
但是……这场行动还是失败了。
“辟邪会”的人，勉强算是破了欲无厌的毒防，却未能将其重创，甚至最后被绝地反杀——但，这一场乱斗的结局却出乎所有人预料，欲无厌最终并没有赢，因为，她的手下背叛了她。
那个看起来很不起眼，默默跟在欲无厌身后的血面巫祝，在关键时刻猝不及防地发难。无垢的巫服，“蜉蝣雪衣”身前垂着洁净的衣帘晃动，帘动腥风起，年轻巫祝的胸腔开裂向两边，这竟是个“畸目病”的患者！她的肚腹里全是眼睛，被畸目压迫变形的内脏，扭曲成一贯长长的肉虫，而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出其腹部，从背后咬杀了欲无厌，将其心脏啃食殆尽。
从此，“巫九”易位，神言宗迎来了它新的掌权人。
“苏绮言被关在‘巫狱’。”裴鹤无奈地如实相告。
巫狱。阿狸先前跟随师无我去过一次。那是欲无厌所创立的，设于天祝城闹市之中的刑狱，也是如今凡间无数噩耗怪谈的诞生之地。
无视裴鹤的劝阻，阿狸戴上帷帽，动身前往天祝城。时隔多日，再临此城，和之前相比，并无差别。无论天下局势如何骤变，神言宗的内部权利如何更迭，这一切并不影响大多数百姓的日常生活。
阿狸很轻易地突破守卫，他的行动不做遮掩，明目张胆地直闯。邢狱里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封闭的建筑照不进天光，所以即便是白日，也昏昏然的必须要用明火照亮。摇曳的火光亮度有限，一切的基调都是阴沉的、幽暗的、森谲的，阿狸在巫狱最底层找到了苏绮言。
年轻的女子一身灰衣如旧，衣上有血，但似乎都来自于旁人，她除了脸色憔悴了些，并未受甚么极刑惩罚。
眼看到阿狸宛若幽魂一般，现身牢前，苏绮言大吃一惊，她嘴唇微启，尚未开口，阿狸已徒手将牢栏掰断，并轻言道：“走。”
忽然，一道女子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我等阁下多日，终于是等到了。”
阿狸并不意外，因为早已察觉到暗处站立的人影。他偏转过头，便看到一道白色的巫服身影，自淤积的黑暗里，缓缓步出。
纤尘不染的“蜉蝣雪衣”，在火光照亮下，被镀上了一层微弱的赤红色。来者面上罩着“代面”，苍白色的，上面布满了惊心怵目的血指印。这是……于“辟邪会”与神言宗争斗时，趁乱杀死欲无厌的鸿悲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是最大的赢家，但事件之后，她未做任何改变，没有穿上大巫的衣服，也不曾替换掉那张瞩目的“血面”，似乎还是过去那个平平无奇的血面巫祝。
鸿悲子微笑道：“你要带走苏姑娘，恐怕不大容易。她被我用锁链锁住，和你手上的是同款材料质地，但设置了特殊机关，若是轻举妄动，苏姑娘恐怕余生只能单脚走路。”
阿狸冷冷道：“你想如何？”
鸿悲子抬起手，五指张开，露出掌心处静置的一枚钥匙。随后，她轻轻一抛，只见她身前衣帘晃动，一道诡异扭曲的状肉物弹自她腹部弹出，宛若剥去外皮的畸怪蟒蛇，细碎尖牙张开，便如此一口咬住钥匙，又缩回了巫者肚腹内。
“这是钥匙。”鸿悲子道，“你若想要，便来取。”
她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取下身旁刑具架上的刑具。那是把长刀，带着无数曲齿，鸿悲子从容不迫握住刑具后，忽然恶狠狠反手倒转刀刃刺向自己的腹腔。
“咔嚓”！血淋淋的剥皮肉怪，从年轻巫祝的腹腔里爬出，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它猛然咬住刃身，将长刀绞得粉碎，然后在鸿悲子想要徒手掐住它时，又一个扭转缩回进了肚腹之中。
“很麻烦的东西。”鸿悲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评价着自己道，“欲无厌也无法伤它。如果方小公子可以将这条虫子，从我体内拔出，那么，钥匙便是你的。你和苏姑娘大可随意离开，我也不会相拦。”
她很自信，笃定了阿狸会答应她，并且不会动手杀她。
阿狸静静地看着鸿悲子，随后出手。
没有任何赘余的动作，银光一闪，几个动作间，匕首刺中“肉柱怪虫”的脑部，将其钉在地上。平素无纹的“思无邪”被血浸染，血珠沿着刃身滚落，难沾分毫。而那畸形怪奇的肉柱，从鸿悲子的腹腔里被整个剥离而出，那样长长的一串，斑驳的红色肉身在地上痛苦翻滚着，像被钉住七寸的大蛇。
银色的钥匙从怪物口中掉落，阿狸面无表情地拾起，走向刑房，将锁住苏绮言右脚的锁链打开。
从出现伊始，一直显得很平静镇定的鸿悲子，望着地上的长条形肉虫，终于目露狂喜之色：“哈哈哈！我终于摆脱你了！我自由了！”
但她的大笑之声随之戛然而止，因为她无法自控地张嘴呕出大团大团的血来。
从刑房中走出来的苏绮言，目光落在鸿悲子身上，情绪复杂：“我告诉过你的，它早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你若将它挖除，你也会死。”
“为甚么……咳、咳，不应该这样的……”鸿悲子此刻甚至无法站立，只能蜷缩着身体，半趴在地上。她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怨毒而不甘，“它是附生祸物，蚕食我的血，啃食我的肉，像欲无厌一样，就应该被彻底挖除！我没有错。”
苏绮言移开视线，似是不忍再看。
鸿悲子不停咳着，她瞧起来并不后悔，只是满含恨意：“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苏绮言！是你一手造成的！见着我如今这副鬼样，你很得意罢？”
苏绮言转过头来：“你为何这样想？”
鸿悲子还未得巫号时，名为毛小悲。这和她的名字很衬，她从小看起来并不是很快乐，显得有些阴沉。进入神言宗后，她的这股阴沉劲意外“冒犯”到了欲无厌，而后被对方欺负得很惨。苏绮言看不过眼，出手救了她，结果触怒欲无厌。
这是好事，也是件坏事。欲无厌对欺负她失去了兴趣，一心想着要折磨苏绮言让苏绮言痛苦，于是给了她选择——她别无选择，因为，她从小便不是甚么有勇气的人，所以她选择成为欲无厌的“跟班”，为欲无厌做事，端茶、倒水等等，当然，还有跟着欲无厌一起去欺负苏绮言。
她觉得自己像是欲无厌的一条狗，或者说，恶犬。不，也不算恶犬，因为不够那个资格。人们提起恶犬，想起的总该是威猛吓人的那种。她不是。她显得唯唯诺诺，又木讷阴沉，无所谓“恶犬”的排场。
按理来说，她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但她并不如此。事实上，她并不是很感激苏绮言“救”她的举动，因为并未觉得自己被欺负得有多惨，根本不需要有人为她出头。她其实也并不怎么仇视欲无厌，那些打闹欺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甚至欲无厌如此张扬跋扈的性格，是她所羡慕的，所以她能忍。忍忍就过去了。人生本来如此，“温顺”地忍受下来，可以避去很多纷争，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以至于苏绮言救她时，她心里有一瞬掠过的想法是：“麻烦。多管闲事。”
后来苏绮言因此被欲无厌针对，她多少还是心生出了一点愧疚的，但只有一点。她知晓自己这样很差劲，可也改不了。然后，仿佛是至上神故意要看她笑话一样。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欲无厌和苏绮言，竟然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情之后，化解前怨，成为了好友。
真是可笑。太可笑了。所以当然，她就成了一段可笑故事中，一个十分“碍眼”的尴尬存在，像卡在喉间的鱼刺，是个奇异怪诞的笑话。再之后，她这个笑话，在一次外出任务中，不慎重伤濒死，可惜的是，笑话不曾就此结束，她被救了回来，而救她的人，依旧很不幸的还是苏绮言。
“将我救活，却把我的身体改造成这样。你在报复我，苏绮言。”
苏绮言闻言愣住，稍过了一会儿，她面上才后知后觉地浮出了恼怒的神色，但略微有些无力，可能因为面前是个将死之人：“好心当成驴肝肺。”她冷声道，“我真该收你一大笔钱，免得你整天瞎想别人救你都是有甚么企图。”
“你在报复我。”鸿悲子咳着血，对苏绮言的话置若罔闻，“因为我那时不知感恩，反而帮着欲无厌欺负你。”
苏绮言听了此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甚么：“多少年前的事，谁会……”
“你和欲无厌成为朋友，也是为了报复我，让我难堪，对么？”鸿悲子擦拭掉吐出的血迹，“但没有关系，我已经报复回来了。你往我肚子里塞了一条长满眼睛的怪虫，我就将你天墉满城变做‘畸目人’。”
“你……”苏绮言脑中一声嗡鸣，不及细想，但隐约察觉到了某些可能，脸色瞬间煞白，“你在说甚么。”
鸿悲子慢慢的，一字一字道：“天墉城的毒，不是欲无厌投的。是我。”
“你胡说！”苏绮言脑中混乱一片，本能反驳，“如果不是她，那她为何不解释？”
鸿悲子笑了笑，有些轻蔑。欲无厌那么骄傲，被人误解后，哪里肯“屈尊”解释。她感觉自己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殆尽，像指间流走的沙子：“整个天墉城都被‘污染’，唯有你无事，对此，你难道从来就没怀疑过甚么？——苏绮言，你也被感染了。若非欲无厌救你，你早该变成‘畸目人’这副鬼样子。”
苏绮言表情空白。
“你知道她怎么救你的么？”鸿悲子无比畅快地微笑着，“是心头血。她习毒术，一向拿自己练毒，因而血有奇效，尤其心头血，正好能克‘畸目’。只是量太少，取血过程又凶险，无法一次给足将你根治，于是只能断断续续地喂给你，若非如此，她又何必每年总要见你——你们两人闹到如此地步，真如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03 23:57:48~2022-01-07 02:0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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