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样？”丹心道君询问，“可有何处不适？譬如记忆混乱，或是别的甚么。”
阿狸摇了摇头，于是少司命含笑道：“甚好。那请同涂君随我来，有一些常规流程，需得过一遍。”
周围如此之多的人，丹心道君不主动提起，阿狸便也无视，故作不知。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轮回台，步下坛面时，阿狸回头望了一眼。轮回殿的轮回台，平地向下，深不见底，这恰好对应人间“通天塔”平地而起，高不可测。两者对照而生，或许凡尘神言宗的“功德塔”，就是由此概念衍化而来，成了人间各地的宗府象征。
很快，便到了“豁然之境”门口，旁人撤离，仅余丹心道君与阿狸。少司命引路，手握花翎扇，一袭红衣恰似流火。此境有无数“炼室”，或开放或私密，皆为轮回殿的各位织命师闲谈悟法之用。丹心道君领着阿狸进入一间“炼室”，而后以扇相指，便道一声：“坐。”
“主要是一些调查问卷，需要你填写。除此之外，此番历劫，同涂君可有甚么想法建议？可说与我听听。”
四周紫藤花缠枝盛放，深深浅浅的紫，垂蔓曼妙，一簇簇，一团团，远远看去，宛若紫色的瀑布，铺叠了一路，是如梦似幻的奢丽。所以轮回殿的“豁然之境”，也被称作是“紫藤幻境”。
阿狸看着窗外的紫藤花，道：“我无建议。”
“真是冷淡。”丹心道君花翎扇遮了半面，半真半假道，“同涂君在凡间历劫时，也甚是冷淡。可把我们白斋上神给愁秃了。”
阿狸闻言，无意义地应了一句：“是么？”
少司命点头：“明明努力安排了那么多女性在你身边，无论是妖艳风情的，亦或是纯情坚韧的，同涂君都毫不动心。我们因此怀疑你的性向，故而给你又做调试，譬如你第一次在人间虚白城生活，我们多番试探，从各个角度入手，甚么徐淮裴鹤魏家，结果你依旧不为所动，毫无破绽，真是油盐不进，令人敬佩。”
“……”阿狸道，“所谓‘问情’，本来也非局限于男欢女爱。”
丹心道君道：“不错。但若是没有，也是不大完整的。”
阿狸想了想，说：“在此方面，我确实不大感兴趣。”
丹心道君摇了摇花翎扇：“是没兴趣，还是不行？”
阿狸：“……”
阿狸抬眸：“这是在挑衅？”
丹心道君，笑了一笑：“男人应该是最受不得挑衅的。”
阿狸冷冷淡淡道：“脱离本能的情绪反应，并不为其所控制，才算成熟。”
丹心道君颔首道：“不错，我很赞同此观点。可是——过度的情绪缺失，便是一种极端，乃是‘业症’。”
阿狸不答。
“这是我们轮回殿内，对某类人群特性的称法。”丹心道君不疾不徐道，“被动、冷漠、无感，此乃这类人的共通点，他们最后往往会变成杀人魔，无缘无故地大开杀戒，只是因为毫无缘由的想要‘杀戮’。‘业’乃因果，由因成果。若说世间万物，一切言行，皆有逻辑因果所托。那么，我们在此类人身上，看不见嗜杀的结果。所以这些人的表现症状，我们也称之为‘业症’。”
阿狸定定看住少司命，黑阗阗的眸子里，不见情绪：“你们觉得我是？”
丹心道君微微一笑：“当然不是。”
阿狸：“……”
“同涂君虽然为人冷淡，对男欢女爱表现得极为冷漠，但本性很是正义呢。”丹心道君轻移花翎扇，“所以我始终觉得，‘业症’与同涂君无由。但有些人还是会觉得同涂君你，很奇怪。”
阿狸有些冷漠的：“如何奇怪？”
这次，丹心道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桌下，搬出了厚厚的一沓册子，堆到阿狸面前，摞得极高：“问题都在这了。同涂君，请你好好填写一下。”
阿狸：“……”
说起来，在轮回殿当值确实颇为繁忙。当阿狸提笔打算开写之初，少司命的腰侧的“灵契腰牌”突然大放异彩。为此，丹心道君也不避讳，直接当着阿狸的面联通，登时一道鼻青脸肿的重伤虚影出现在了“炼室”之内。
“少司命，我要请假。”重伤的这位神君，言简意赅地禀明道，“我被玄龟一族的小仙君打了。”
丹心道君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又继续摇着道：“嗯。打得还挺狠。原因说了么？”
“投诉我们给他安排的渡劫历程，含男量太高。前世凡间恋人居然转世成了男的，对他的心身造成了巨创。他很生气。我跟他解释了一会儿，他说不过我，就将我打了。”
丹心道君道：“好的，我知晓了。你好好养病。”
那名神君保持着重伤横躺的姿势，闻言十分感动，而后担忧问道：“这算工伤罢？如今，我还只是个预备役织命师，能报销么？”
丹心道君：“……当然。养病期间的衣食住行都能报销。我们轮回殿当值者的福利，向来是最好的。”
重伤神君很是欣慰，连连道谢，而后心满意足地挂断了“灵契”的联系。
然而才过片刻，丹心道君的腰牌又亮了。甫一接通，一名神君躬身道：“少司命，有要事相禀，羽族那位凤殿，说他不能参加仪式。”
神都“成年礼”传统，仙君满千岁需得去凡间轮回历劫。历劫通过者才算成年，可得“神君”封号，从此获得入职神廷的资格。当同一批次的仙君全部历劫结束之时，轮回殿便会组织为众人举行“成年仪式”，届时轮回钟下，祈祷祝福声四起，伴随仙乐彩花，一直被称作神都四景之最——神都四景，是指神都封地内，四处最盛大的场面美景，分别是三梧晓焰、不尽晚钟、断桥残昤、兰汤花会。轮回殿举办的“成年礼”，就是其中的“不尽晚钟”。
丹心道君挑眉：“这又是为何？”
“凤殿说他……说是一想到自己在人间做下那些事，就心疼得无法呼吸，痛苦得不能自抑。他已经痛不欲生地连床都不能下了，所以他说——”
“说甚么？”
“说是能否通融，让羽族其他人代他出席？”
“……”丹心道君摇着花翎扇，明显扇子摇速比先前快了不少，“如果不答应，他是打算彻底缺席对么？”
“啊这……是这样没错。”
“那便按照他说的来。不过，你记住，他是羽族凤殿，比较特殊。其他人若有此要求，是万万不可的。”
“我记下了，少司命大人。”
“等等。”丹心道君又道，“这位殊厌少君，若提出别的要求，你能满足他，就尽量满足。若是不能，也要好言相劝，明白了么？”
那名神君点了点头，随后又开口：“少司命，刚刚凤殿又提了个请求。”
丹心道君：“……你讲。”
“凤殿说，想领养他在凡间的孩子。”
阿狸手中的笔势，顿时一停。
凤十七在人间竟育有一子？阿狸听闻此事倍感荒诞。大约凤十七在他心中，始终只是毛绒绒的小胖鸟模样，要将人间的师无我形象与之关联上，便已极为困难，此时再多加一个小孩，实属超出想象。
这是何时的事？是在他渡劫死后，还是说——早在之便有了？
“甚么小孩？”丹心道君闻言似乎更为诧异，她手中花翎扇一合，“我怎不知？”
那名神君一愣，也被这句反问给问住，看来并不负责《命书》相关，只是单纯被调来接待凤十七，他道：“我再问问凤殿。”
说完，便挂断联系。
此番通话结束，丹心道君拿着花翎扇扑扇了几下，似是心烦，但也始终克制。略一侧头，她注意到阿狸的顿笔动作，手中花翎扇一停，她问道：“同涂君答题可是遇到甚么难点？若有疑问，不妨直接问我。”
阿狸淡淡道：“方才不留神，落了一团墨。”
丹心道君俯身前来查看，一眼就看到好大的一团，把上下题目连带中间答案都给糊住了，本想说的那句“不妨事”，顿时被她咽了回去：“无妨，我拿份新的，替换掉此页即可。”
只是才将此页替换，丹心道君的灵契又闪烁了起来。
“少司命，你弟弟——”
“甚么弟弟不弟弟的，像话么？”丹心道君一听此言，便斥道，“入我轮回殿，无分亲疏，没有亲人。叫他处鸿君。”
“是。是。”那名神君道，“处鸿君说他不愿参加仪式。”
“小子矫情。”丹心道君无比冷酷道，“你同他说，要么他自愿参加，要么被我打断腿拖去参加——你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此言一出，用灵契联系少司命的神君，立刻擦擦额头冷汗，连声说是，便断开连接。随后不过一会儿，又有人联系丹心道君。
“看看你做的好事。”
灵契接通，丹心道君一见身前那道人影，便双目眯起：“我怎么了？”
“你故意给你弟弟排了‘恶人’的戏份？你明知他嫉恶如仇，你就非要让他变成他讨厌的样子？”
丹心道君笑了：“他若出淤泥而不染，道心坚定，又怎会历经所谓‘恶人戏’？”
“胡说八道，欠揍是不？”
“你以为我是当年？你现在打一个试试看。”
“……我看你就是嫉妒你弟弟！你、你居然还给他安排女身！”
“臭老头，你搞清楚两件事。第一，我可无权插手《命书》的编写。第二，女身有何不好？我看最该试试，就是你。”
言毕，丹心道君不给对方任何回话的机会，直接将灵契挂断。挂断之后，注意到阿狸的视线，她优雅地理了理鬓发，说：“见笑了。”
阿狸目光移至对方头顶，提醒道：“少司命。”
丹心道君：“嗯？”
阿狸：“你耳朵冒出来了。”
长长的白色耳朵，自少司命头顶冒出。有时确乎如此，化作人形时，若情绪波动太大，会有一部分原形的表象，无可自控地对外显露出来。丹心道君乃是狐族，且是其中颇为特殊的沙漠小狐，她的原身耳朵十分巨大，因此显得格外瞩目。
此时，丹心道君腰侧的灵契玉牌，开始疯狂闪烁。
单手捂耳的少司命，另一只手握紧花翎扇，她看着灵契，道：“同涂君，抱歉，我有些私事，需得处理，恕不能久陪。若有疑问，你可问室外之人。”
“无妨。”阿狸道，“只是，按照你先前说的那般——被判定得了‘业症’的仙君，后来如何了？”
已行至室门口的红衣少司命，脚步一顿，回转过头来。她转头的动作很慢，是个无限被放慢了的动作。然后她露出个笑。同样，这个笑容也很慢。慢慢地凝聚，慢慢地绽放。这是一种包含着某种正确的、光明的，形式制的微笑。
“他们？他们都得到了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痛不欲生地凤十七，把门一关，就在室内快乐地嗑起了瓜子。
其实本文主题是关于“乌托邦”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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