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无咎似乎一直很是乐于见着阿狸遭遇困难和不幸，他用一种不嫌事大的语气道：“啧啧，还是被发现了，现在是要怎么办？把他们都收拾了么。”
阿狸坐在梁上，在他也尚未想好究竟要如何之时，底下那一把直指着他的银白刀刃，已伴着风声劈砍抛掷而来。或许对常人来说，这速度过快，声势过于惊人，但阿狸只是轻轻一捞，便接住了这把来势汹汹的刀。
但他入手的那一瞬间，目色微微一变。同时，磅礴的灵力降临巫庙，形成巨大无形的压力，梁下那一道道白色身影，相继昏迷倒下。
——神幻二八，梦幻泡影。
厉无咎略感惊奇。因为在他的印象，这身壳子的原身主人方无意，行事向来没那么果决，倒不是说拖沓，只是好像对外界缺乏一定的自主攻击力，好像甚么都不感兴趣，唯有当其遇到威胁性的攻击后，才会应激性地有所回应表现。眼下这般实属过于主动，与过往行为模式差距较大，于是倒让他有些在意了。
“你这样，也未免不知怜香惜玉了些。”厉无咎陈述自身感受，“心跳加速，有些过快，还有点眼晕。”他阴阳怪气地做出一个推论，“你不会是对人一见钟情了罢？”
阿狸冷冷道：“我只是中毒。”
那把被抛上来的刀附了毒物，入手接触的一刹，阿狸就被感染上了毒。所以他果断采用神术，直接将一屋子的人全部弄晕。
厉无咎道：“那你快点解毒，莫死了连累我。”
从梁上轻飘飘地跃下来，阿狸落地之时踉跄了一下。
他这身壳子虽然脆弱异常，但过去一直以来以药棺药物浸养，所以一般毒对这身壳子多是无效，偏偏这次反应极为剧烈。
厉无咎道：“你到底有没有事？有事赶紧放我附身到别人身上，我可不想跟你死一起。”
阿狸漠然道：“我不会死。”
厉无咎道：“别死鸭子嘴硬。快把那个小丫头摇醒，问她要解药。”
此话刚落，忽然庙内又是一声轻响。约莫巴掌大小的一方木盒，从本就破损的巫像内滚落。阿狸注意到了，他走过去将木盒捡起，只见木盒内置放着一株苍白色的花朵，不知存放了多久，却依旧如新摘的一般，花瓣新嫩饱满，用指尖略略一掐，便能留下一道溢出汁液的掐痕。
阿狸想了想，拈起花朵，塞入口中。
“方无意！”厉无咎反应极其剧烈，“快吐出来！你疯了？这甚么东西你知道么，就直接往嘴里塞，会死人的，你心里没点数？”
阿狸并不回话，只是盘膝坐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身上的种种中毒迹象皆尽消退。
厉无咎一时间沉默下去，半晌，才道：“你还真是运气好。”
阿狸道：“我不会有事。你不必担心。”
厉无咎立刻道：“谁会担心你？你少自作多情。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折寿。哼。而且，哪怕这回没事，小心下次你命就没了。”
阿狸不置可否，这时，他脑中的命书忽然发出金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与厉无咎隔绝开来，随后傀师令迦上神的声音，从命书之中传了出来：“大人、大人？喂喂喂，大人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如此谈话风格，多用于神都老神君之间的远距离传音沟通。因为老神君们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所以多半先要进行一番音量大小的调试环节。阿狸慢慢回道，“我听得见。”
令迦上神道：“大人你中毒了。我给你安排了解药，长白色花朵形状的……”
阿狸道：“我已吃了。”
令迦“咳”了一声道：“不愧是大人。神界和人间有时差，我都还来不及核对，总之你吃了就好——”
阿狸突然问道：“那是欲无厌？”
令迦“啊”了一声，应道：“是她。大人慧眼如炬，一眼就认出来，果然不愧是大人。”
阿狸：“……”
虽然对方覆着“代面”，身形音貌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但身上缠绕的浓郁香气和喜欢使毒的特点，以及那略显独特的娇滴滴说话方式，都让他立刻联想到了欲无厌。这不难认，相比之下，更令阿狸感到困难的，是接受令迦的说话方式。太多无意义的夸奖，虽则由其说出口来，也不似腆着脸的恭维，但也很像是抚慰小孩哄夸的口吻。
“你不必如此讲话。”阿狸道，“中间夹杂着一个‘无’字的起名方式，是所有渡劫仙君的标志么？”
令迦和气一团地笑了两声，但并没承诺以后不再如此讲话。他只是针对了后半句话进行了回答：“这一次是的。如今批次下凡的仙君，俱是嵌以中间‘无’字相命名。但纵观轮回殿历史，每批次的仙君虽都有名字烙印，但每回都不相同。比如上一次的仙君们，下凡都以‘什么某某’的叠字方式进行命名。”
“您或许觉得奇怪，但这也是为了我们方便管理，毕竟下凡的仙君太多了，一窝蜂地进入凡尘，彼此命运可能互有交连，中途若有什么意外状况，织命师大人对其改了命劫，很有可能牵一发动全身波及到别的仙君，这就不美了。而且，有时傀师在人间布局，为了及时实现织命师大人的故事线，通常就地取材随便抓个最近的人来实施。若是不小心抓到其他仙君，岂不乱了命格？”
“无论织命师还是傀师，我们安排命局的重要准则，就是专注自己负责的仙君故事线，尽量别去干涉祸乱别人的。但凡间虽大，有时也很小，说不定就随即碰到别的仙君。假如每个下凡仙君都起个别样的名字，这要将人记全，可就太难了——岂非每次有所动作前，都要核验一番下凡名录？”
“故而为减少麻烦和不必要的纷争，我殿统一安排各位仙君的起名方式，譬如此次‘某无某’的命名方式，简洁明了，大家行使织命师与傀师的职责时，也能最快地避免毁坏其他仙君命局的可能。”
阿狸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是这样的。您在人间中毒，我怕您来不及解毒，可若我是真身降世，又会乱了凡间的时间流速，所以最后两厢折中，这才选了语声传音的方式来提醒保护您。但即便如此，此种方式对时间流速仍有影响，大人，我先挂了不说了。”
“对了，欲无厌很毒的，您离她远一些，千万不要跟她有甚么肢体接触。她如今在人间可担得起‘天下第一毒’的称号，您可千万不能在完成人物线之前，被她毒死啊。”
随着这句话的结束，血色封皮又冒着闪耀金光的命书，终于“啪嗒”气力耗尽，一声掉落在识海地面。阿狸捡起命书翻了翻，发现里头多了许多资料设定，比先前要多。这一切似乎是随着他的接触，而不断再次更新的，并非一开始就写全了凡间种种。
五年之前，神言宗爆发内乱。其实十巫之间，各个派系彼此俱有矛盾冲突，但一直以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然彼时却因一名弟子的去留问题，彻底引爆了以往积累的怼怨。这场动荡，波及范围极广，巫一更是心魔沦陷，彻底狂化，血洗明堂悬镜司，屠尽其余九巫，一时天祝城血流漂杵，最后乃是被其外甥女欲无厌刺死，这才结束了这场堪称“血色恐怖”的“十巫之乱”。
欲无厌大义灭亲之后，封锁通天塔，单方面断绝“天巫”与神言宗的联系。众所周知，十巫执掌神言宗管理凡间俗世，而天巫居于通天塔，向来是不理世事的，但十巫其任命皆需禀明得其首肯。欲无厌封了通天塔，那所谓巫九之名，其实言不正名不顺，因为是自命上任。
其实这一点也挺奇怪。她杀了巫一，却没有继承巫一的称号，而是取代了巫九的地位。十巫全灭，天巫又被禁绝，事实上无论她想要哪个巫号，都行。有些人在不得已不杀了自己的亲人之后，会选择继承亲人的“遗物”，有的人则是精神崩溃会避而远之什么索性都不沾。性格不同当然选择会多样——偏她违反了两种常见的可能，独独选择了巫九。要知道十巫之中，原本的巫九与巫一最不对付。她选择巫九，也不知是何缘故。这实在是耐人寻味。
如今的神言宗，新巫九欲无厌可算是只手通天。
她上任之后，大刀阔斧，改了许多旧制，且因“十巫之乱”，神言宗死了很多人，尤其是本宗弟子，欲无厌大量提拔分宗俗家弟子，彻底乱了原本阶级分明的“本俗之分”。神言宗内，有人十分感激欲无厌，也有人恨极欲无厌。宗内的人，对她褒贬评价两极分化极其严重。
如今神言宗，只分两派，一派归属巫九欲无厌，另一派，则是归属巫一。
阿狸垂目看向昏倒在地的欲无厌。明明如今是大巫，却不曾佩戴大巫制式的那缀有净心铃的云肩。或许便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粹由于欲无厌不想带，因为心不净则铃响——欲无厌绝无可能使得铃音静止。
令迦上神的声音传递中断之后，凡间人世重新归属正常，但厉无咎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一点异样：“方才发了甚么？”
阿狸迈步走出巫庙，暗无星月的夜，咎征音鼓仍然在响，他的目光触及巫庙周围，还有远处野林，无尽的红绸将这一方区域都圈围了起来，红色的一道，极其糜艳的，细细长长的一条，看不见头，也瞧不着尾，像一条蜿蜒不知去向的细长血迹污渍。
厉无咎继续道：“我好像‘断片’了一会儿。”
阿狸寻了一个方向，走出去，嗓音冷淡：“没有的事。你记错了。”
厉无咎显然不信，但他也问不到答案，于是他只能暂时存在疑惑：“你现在要去哪里。”
阿狸道：“天墉城。”
厉无咎道：“你真的要去送书？”
“你的残留身体也在天墉。”阿狸道，“当初你被封印分尸，切成了四块，分别封印在三大圣城，以及虚白成。”
厉无咎默然了片刻：“你如何知晓的？”
阿狸敷衍道：“听人说的。”
厉无咎又默然了片刻：“你要替我集齐残余部分？”
阿狸说：“嗯。”
厉无咎道：“就算你替我集齐，我也不会感谢你。”
阿狸越过红绸的“禁界”，他将那绸缎围成的灵力屏障撕扯出了一个缺口，出去时又将缺口补上了，整个过程并未惊动任何人。他听了厉无咎的话，脸上缺乏表情的，冷淡地答道：“不需要。”
三日之后，阿狸抵达了天墉城。这座城很怪，死气沉沉的，明明是正午，街上却没有一个人。整座城好像被荒废了，只有风卷着破碎的残纸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奔走。阿狸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在城中极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无棚居”。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医馆，极破，门也没有，只有一个门框，顶上的檐瓦都只剩了几片，果然担得起“无棚”二字，也不知下雨的时候，这屋子的主人要怎办。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阿狸携着残卷，来到了这个有着鬼医居住的所在。眼下这处破旧医馆，让人很难不去猜测，鬼医之所以被称之为鬼医，是否是因为此处环境，太过见鬼。
这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堆了许多看起来同样破破烂烂的柜子。正中的一个书桌只有，有一张躺椅，那躺椅上仰躺着一个人。正午的阳光缺少阻挡地直射进“无棚居”，但阿狸并没有看清躺椅上之人的样貌，因为对方将书盖在脸上。
阿狸问道：“鬼医何在？”
躺椅上那人一动不动，依旧书盖着脸：“你来看病？带了多少钱？没钱不治。钱少不治。少于五个金铢，你可以滚去隔壁街的棺材店，给自己买口棺材等着下葬。”
这人说话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铁片刮在锈迹斑斑的锥器之上。一时间都也听不出是男是女，因为不大像人发出的声音，有种诡异的钝器感。
阿狸道：“不。我来转交一样东西。”
这般说着，阿狸取出中年人递交给他的残破书卷，放在了桌上。那个中年人来自辟邪会，眼前的鬼医，也是辟邪会的人。只是死去的中年人——或者说，彼时阿狸遇上的，那巫庙咎征音鼓围猎的，都是辟邪会明面上的成员。而眼前的这个鬼医，则不然，是个“暗桩”。几乎无人知晓鬼医早已加入辟邪会，为辟邪会办事。
辟邪会的成立，是为了对抗神言宗。当然，此处所言神言宗，是指如今大体由着欲无厌统治管理的神言宗。
因为欲无厌实在太疯了。确实神言宗内部，有一些人死心塌地追随着欲无厌，但更多的是原先本宗弟子叛出神言宗，而后和其他各城各大家族秘密联合，成立了“辟邪会”。
咎征音鼓，在这五年，频繁地响起，远超过往次数总和。若说以前的鼓音，是为除“咎人”而响起的。那么如今的鼓音响起，便单纯的是为除异己。凡所有不听话的，敢明面上质疑欲无厌的，都被杀了，冠以“咎人”之名。甚至都不做过多掩饰，就这般大剌剌地直言：“杀的就是你。怎样？”
如今的神言宗，早就不是原本的神言宗。
它更张狂，更行事无忌，但却……更善于管理信众，能让民众为其狂热到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阿狸将书本残卷放在桌上，鬼医听到动静，揭下了盖在脸上的书，露出书本遮挡下，那憔悴失血的面孔。
厉无咎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阿狸情绪上的细微变化：“这个人，你认得？”
鬼医恹恹地起身，在看清楚桌上的残卷之后，整个人僵住。
而阿狸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份残卷，正是之前在渔村时得到的：“这个也给你。”
鬼医眼睛瞪得更大。她有着极其浓烈的黑眼圈，仿佛有几年没好好休息睡眠过了一般，那黑眼圈都快扩散道颧骨，以至于令她整个人看起来肾虚已极，仿佛下一秒就能猝死。
虽然变了很多，已经完全看不见当年那个宛如晓露水仙般的少女影子，但这确乎是苏绮言没错。
鬼医看着桌上的两本残卷：“你这甚么意思？”
阿狸收回手，慢慢道：“你可以当做是……”他思忖了一下，终于找到合适的描述，“买一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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