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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恣行无忌06

谁会在自己睡觉的床上放上一具白骨髑髅?想象一下,那么一个灰衣扑扑的年轻女子,面容憔悴,眼周青影眼眶凹陷地搂着一具骷髅,夜里独眠,这画面无论怎么想,都极其诡异恐怖,像是异闻鬼故事里的叙说手法。

厉无咎观察得很仔细:“这白骨锃亮,你不觉得太过干净了么?好像被悉心擦拭过打磨过,骨头都要抛光。你那未过门的妻子,看起来脑子很有问题。你想想看,骨头这么水滑,怕是她经常将这具骨头从头摸个遍。”

“那么问题来了。这谁人的骷髅?生前是男是女?方无意,啧啧,我看你的头上好像带了点别样的颜色,绿得很是好看。”

阿狸道:“医者眼中,只有患者,无生死、无男女、无丑美之分。她研究白骨,也很正常。骨、血、肉构成完整的人。而骨,是人之根本。”

“……”厉无咎道,“我看你也挺不正常的。你们两个倒是天作之合。”

阿狸不接这话茬,用被子将这骨先生卷住,放地上去了。

他躺下闭目休息。天色将黑之际,黑眼圈深重的苏绮言,果然抱着吃食来寻他。年轻的女医者,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粮给阿狸:“晚饭,拿着吃罢。城里你想花钱也买不到能吃的东西,生火做饭就莫要想了。”

阿狸接过那块看起来仿若砖头一般的干粮,放到嘴边,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差点没崩了他这凡胎的牙。于是阿狸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干粮:“你一直吃这个?”

苏绮言咬着干粮,“无棚居”里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翻箱倒柜,终于倒了两碗水:“唉。真是麻烦。咽不下去么?那你泡点水。”

厉无咎旁观全程,不由发出惊叹:“我的天。我还真是从没见过,活得这么不讲究的女人。以前想都不敢想,今天算是长了见识。”

阿狸看了看手中的饼,又看了看那碗看起来不甚干净的水。他道:“你常住这里,也可尝试自己种菜。”

苏绮言笑了一声:“不需要。也不是常住。我更多的时间在外头。”她又道,“你也真是运气好。我回城时间可不一定,偏巧被你撞上。哦,对了,夜里你会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不管听到甚么,你都别管。可千万将门关好了,莫要出门。”

她说着,将手中干粮浸了一点泡到水中。粗|硬的粮食吸满了水,被浸没的一角膨胀开来,变得软踏踏的。这番动作间,她灰扑扑的袖子滑落到手肘间,露出一段肌肤,暗淡无光的,上面还有一些圆斑状的淤青。

很奇怪,分布得很不规则。有些淤血已经褪得开始发黄了,有些则是青紫一大片,看起来吓人。

隔着帷帽的面纱,苏绮言感受到了阿狸的注视,她略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袖,将那些淤青斑点全数盖住,而后若无其事道:“你听见我说话了么?夜里莫出门,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妖怪们最是喜欢。小心他们将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苏绮言连恐带吓,她警告完阿狸,便转身离去。

阿狸勉强吃下半块干粮,多的是没可能再吃,于是他便回了那安置着骨先生的卧房。厉无咎在脑中同他道:“你看见那淤青了么?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感染了什么瘟病。你和她接触,不会被传染罢?”

“不会。”

厉无咎不是很服气:“你何以这般笃定?”

阿狸冷淡地回答道:“因为她是医者。”

——因为是医者,所以不会做害到病人的事。

入夜,约莫子时前后,城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叫声。十分突然而凄惨的声音动静,明显是个人,但听不出声音主人的性别。这叫声极其凄惨,近乎于哀嚎。而由这一声惨叫开始,偌大的天墉城内,无数惨叫,或远或近地响起。

阿狸于黑暗中睁开眼。厉无咎也被吵到了,他听了一会儿,道:“我想到狗舍。”

“就是买狗的地方。”厉无咎描述道,“大大小小的狗关在笼子里,等着人来买。无人光顾时,那些狗蔫头耷脑地趴在里头,而一旦有人凑近,便会有狗发出第一声吠叫,紧接着,整个狗舍就跟炸开了锅似的,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阿狸重新阖上眼道:“睡罢。”

厉无咎道:“这你能睡得着?”他怂恿,“不出去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么?叫得可有够瘆人的。天墉城是‘三大圣城’之一,现在破败怪异成这样,外头那些鬼叫,恐怕就是原因。走,以你实力,不应该会怕了他们罢?”

阿狸道:“不了。麻烦。”

厉无咎:“……”

次日,苏绮言打着哈欠问阿狸:“昨晚休息得怎样?”

阿狸道:“尚可。”

苏绮言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她取出金针:“我要施针,你将衣服脱了。”

瞧着这般困倦的模样,黑眼圈过深,年轻女医者的精神面貌看着很是堪忧,她提针准备的模样,不大像是要救人,反而像无良大夫,感觉是在随便赚钱,下手没轻没重得可能会失手医死人。

阿狸问:“别人为何称你是‘鬼医’?”

“你不知道?”苏绮言反问了一句,而后道,“我以为我这烂名声,天底下的人都知晓了。但你若是非要问我,从我这儿捞到答案的话,就还得是一个金铢。”

阿狸道:“欠条备着罢。”

厉无咎:“……”

苏绮言笑了:“挺上道。”她说,“那我便告诉你。别人之所以叫我‘鬼医’,是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管你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不管你是怎样人品败坏的恶人,我都不在乎。我谁都治,谁都救——只要给了钱,一切都好说。”

施针结束,在苏绮言离去之后,厉无咎忍不住开口问阿狸:“你们两家怎么凑到一处?差得也未免太多。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哦,你方家该不会是悔婚了罢——”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也是,你对其他人来说,可算是失踪五年,他们说不定以为你死了,正兴高采烈着,总算不用连带娶这么个丢人现眼的进家门。”

阿狸突然道:“苏绮言,是天墉城城主的女儿。”

厉无咎:“……”

不错,这便是命书上,关于苏绮言的家世介绍。

厉无咎道:“圣城城主的女儿,能是这么个教养德性?不可能。方无意,你是不是落不下面子,硬往自己脸上贴金!”

阿狸平静道:“世事变迁,发生甚么都不足为奇。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天墉城,若非亲眼所见,你会觉得可能?”

之后的几天,苏绮言每日都为阿狸施针治疗。两人相对无话,阿狸忽然问道:“当年十巫之乱,是怎样发生的?”

苏绮言拈着针,正要下扎,她头也不抬:“原因复杂,哪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阿狸淡淡道:“十巫之乱是因为一个弟子的去留问题——那个弟子,是叫师无我?”

苏绮言顿时手一颤,于是针扎偏了一寸,直接将阿狸扎出了血。她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取出金针,而后将阿狸手上的血渍擦去。苏绮言按着阿狸的伤口,抬起黑眼圈深重的脸,冷冷看着阿狸道:“你少胡说八道。十巫之乱是许多原因混在一起才发生的,这是共业,你怎么能将所有一切过错,都推到一个人身上。你居心何在?”

阿狸不语。苏绮言的这个回答说明了很多问题。当初十巫之乱,确乎是由师无我的去留决断而开始的。但其存在痕迹,就像是一滴坠入池水中的墨滴,转瞬消融,不着痕迹。所以旁人追溯,也只看到十巫之乱最开始,是因为一名弟子的去留起了纷争,甚至连这名弟子的名字都没落下个着墨。

师无我进入神言宗后,拜于巫一座下,多年来以来,给人印象就是任由“巫一”作践。旁人提及此事,只要心术略正些,便都对师无我表示惋惜。只是他派大巫,也不可对别的座下弟子之事管太多。这是神言宗规矩,历来如此。说起来,其实,师无我若是有心,也不至于被“巫一”针对到那么个动辄打骂的地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单方向的,而是双向的引导——是否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一切,师无我表现出那般“柔弱”可欺的模样,都是为了这“十巫之乱”开启而做铺垫?

假如真是这般,这铺垫往前追溯,又得是何时逐步撒网开始的?那时的师无我,才几岁——小小年纪,疯魔得如此厉害,可算是“病”得相当严重了。

厉无咎十分幸灾乐祸:“你这未过门的妻子,反应有点大啊。说不准房里那具经常被她摸的‘骨先生’,就是那甚么师无我。”

这是不可能的。

——倘若那具骷髅真是师无我,那世间倒是能少许多麻烦。

阿狸道:“我只是问问。”

苏绮言手中握着金针,未有下手,她盯着阿狸:“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等胡言之事,你是认得师无我?”

阿狸答非所问道:“我来天墉,是为寻神言宗圣树。你可知其所在?若是知晓,烦请带路——规矩我知,价格随你定。”

这是要去解决厉无咎的封印灵体问题的意思。本来,送书残卷也只是顺带为之。阿狸会来天墉城的主要目的,果然还是这个。

苏绮言抬目,看了看阿狸,她指尖金针重新捏紧,一把扎了下去。旁的大夫落针,扎了下去之后,还得调拈深度,但苏绮言从不来不会。她好像是每一针扎下,就是一步到位:“价格随我定,你也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阿狸不言。

苏绮言道:“好罢。我也不是甚么坏人,就收你五个金铢,毕竟是神言宗的圣树——但话说前头,它被种在功德塔底层。我只能带你去到功德塔,至于里头怎么下去,我可管不了,也不知道怎么下。”

阿狸点了点头。

施针完毕,苏绮言起身去走阿狸身上金针时,忽然道:“你身上似乎有股药香。”

毕竟躺了十六年的神言宗药棺,那馥郁的草木药香,早已渗入阿狸此具凡胎的骨血。

“这味道我似乎有点印象。”苏绮言道,“只是我最些时日染了点轻微风寒,鼻子堵了,闻辨不清楚。你身上的药香是怎么一回事?”

阿狸并不甚在意地陈述道:“身体不好,以前经常吃药。”

苏绮言隐约有些在意,但又觉得不过一件小事,也没甚么可在意的。她道:“择日不如撞日,你要去功德塔,便是现在罢。”

这提议来得突然,但,也好。于是两人动身。此时明日高悬,灿烈的初夏日光,将这座昔日圣城照得一清二楚。毫无疑问,这是座死寂寂的城。隐约可见曾经繁华的底蕴,但缺少打理,呈现出了一种荒败的迹象。

沿街一路走来,所有的屋子门窗皆是紧闭,而若是有打开的,必是窗门坏了,关闭不上。像这样的房宇,往往能在其墙面和残留的门框上,看到一些喷洒的脏污印记——明明年代遥远,于是污迹的色泽都扭曲沉淀了,但不知为何,这些痕迹一眼见着叫人第一时间联想到,仍旧是血。

阿狸脚步一顿。坦然自若前行的苏绮言,察觉到阿狸的步幅变化,她回头相询:“怎么了?”

厉无咎在阿狸脑中提醒道:“那些关了门窗的屋子里,有人。”

阿狸也同样早就察觉到了,有人躲在那些闭合的门窗后头,在看他们。都是人,有很多人——如果那些确乎还算是人的话。密密麻麻的视线投射而来,过于密集了,以至于让人感到不适。

不知为何,眼下这一幕让阿狸想到曾经在虚白城。彼时咎征音鼓咚咚不止,他与裴鹤躲在医馆紧闭的窗户后头,窥看着街上行走的血面巫祝。此时一切似乎视角与当日倒错,看的人,被看的人,一切仿佛正好都颠倒了。

阿狸的目光略过街道两旁的房屋,随后收回视线道:“无事。”

苏绮言打量着阿狸,想了想,退了一步,走到阿狸身旁,牵住阿狸的手,她用洞悉一切表情说道:“莫怕。若是不安,牵着我手就好了。” 她说话的语气甚是温柔,盈盈的,带着一点笑意,但下一句就是,“当然,这个要收钱。牵一次手,一个金铢。”

“……”厉无咎有些无力,他同阿狸道,“我是真的无话可说。她的眼里只有钱。”

阿狸不做评价。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任由苏绮言牵住他的手。便也就是此时,“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气势汹汹,瞄准了他——不,不对,是瞄准了苏绮言,那般凛然十足的力道,像是要将人的头洞穿打烂。

作者有话要说: 天墉城剧情线走完会去天祝城。

天墉城的整个大篇章是“为鬼为蜮”

师无我在天祝城。预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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