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城距离天祝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阿狸用路上“偶然”捡到的钱财，买了马匹，牵着板车前行。棺材里的欲无厌除却进食之际，其余时刻，均被阿狸掐晕，因为她实在太能折腾。
譬如最初之际，欲无厌与阿狸约法三章，两人同路前行，十五天后，阿狸便会将人放离。欲无厌答应了，起初一直表现得还算安静乖顺，结果阿狸刚与人交易买马，这丫头听见外头人声，似乎置于城中，显是人来人往，便于棺材里立刻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这个人是淫贼！救救我！”
像“淫贼”这样的称呼，许多女子便是提也羞于启口提及，偏欲无厌半点顾忌也无，也压根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清白问题——或者她本来也无所谓甚么名声说法。
当时路人之中，不乏正义人士挺身而出，亦有人见机报予最近的神言宗分宗，总之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且欲无厌实在太善用毒，阿狸为了投喂食物，总得开棺，尽管隔了大段距离以灵力掀之，可里头总会冒出点匪夷所思的毒物，虽最终未曾造成严重的损害，却也着实叫人困扰。
厉无咎问：“你这样，岂不是很多事？我不懂你为何非要带上她。这无必要。”
阿狸冷淡地解释道：“天墉城的人搬离天墉，需要一段时间。”
带上欲无厌，是确保欲无厌无法回头去找天墉城的麻烦。
厉无咎沉默半晌，随后道：“何必如此。直接杀了她不是更省事。”
阿狸从怀里摸出一条小鱼干，说：“不行。”
厉无咎又陷入沉默。不过遇到此类情况，他已不会再去问为何，因为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冷嘲道：“随便罢。你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实属天造地设，真是一对圣人，恭喜你们啊。”
如今用饭之时，是欲无厌难得能保留神志清醒的时刻。
她幽幽道：“过久的入眠，会对人的脑子造成不可回逆的伤害，你不知么？”
阿狸平静道：“是你先违反约定。”
欲无厌恨极又无计可施，她忽然想到甚么，转而笑了一声，道：“你同苏绮言怎么认识的？”
阿狸未答，欲无厌娇声轻语道：“我看她同你，很要好啊。她对你很好，是不是。你不会是因此以为她喜欢你罢？”
厉无咎听到这里简直要笑出声。苏绮言对人好？那金铢欠条一把一把，毫不手软地写下来，方无意若是老老实实去奉职赚钱，怕是还债还到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欲无厌没得到什么回话，也不急，只一声娇笑：“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着你脸时，我问你怎的长这样。你就不奇怪我为甚么会这样问？你是不知道的。苏绮言五年前有一个很喜欢的人。那人得了重病，起不了身，苏绮言贴身照料，连最私密的洗护，都是苏绮言做的。你说孤男寡女的，会发生点甚么？”
阿狸：“……”
厉无咎听得津津有味：“五年前？她说的这个当事人，应该仍旧是你罢。原来你以前是个瘫子？原来你同苏绮言还有这么一段？啧啧，我从你们相处的细节里，没看出半点迹象，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方小瘫。”
欲无厌这时又道：“后来那人意外失踪，苏绮言可是相当伤心。时隔多年，出现了一个长相如此相似的你。你说，将你留在身边的苏绮言，她心里到底在想甚么呢？”
厉无咎：“哈哈哈，说你是替身呢。”
阿狸：“……”
阿狸冷冷道：“话这样多。不打算吃饭了？”
欲无厌哼了一声。
第十五日，路途已近天祝城，阿狸将欲无厌半道上丢下。
厉无咎却是对此颇有己见道：“虽然这天下与我无关。可你让她活着，真的好么？”
阿狸带走了马，却只牵不骑，他听了厉无咎的话，淡淡道：“你想说甚么。”
“如今的神言宗，还真是妖魔鬼怪当道。比之我当年，更是面目可憎。你也看到了，那些在天墉城，用人命养出来的畸物，真是邪魔外道之举——不，这世上的歪魔邪道，怕是没这般通天的本事能耐，能做出如此之事来。”
阿狸颇为冷淡的：“你杀了欲无厌，还会有第二个‘欲无厌’。‘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永远也不可能杀完。”
“……但像欲无厌这样的，也很难出第二个。”
阿狸并没有说甚么。
于是厉无咎默了一会儿，又道：“行。我承认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你既如此认为，那所谓更优的解决方案又是甚么？”
阿狸不答。
厉无咎立刻道：“你也答不上来，是么。所以，再无更优解的情形下，杀，依然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当然还是要杀。”
但此时，阿狸早已走远了。所谓杀不杀之类的，也就成了嘴皮子上的争论。
又过两日，终至天祝城。比起旁的城池，这座圣城显得格外得繁华、富丽，换言之，是其更具神都风貌之存。阿狸入城之后，便找了家客栈住下。是才过午，店小二按着吩咐将饭菜送至阿狸房内。不过小二放下饭菜之后，却没离去，而是从兜里撒了把盐在屋内的各处角落。
察觉到阿狸的注视，小二解释道：“客人是外地人罢？这是城里习俗，防一些小妖怪作祟啦。最近厨房总是丢食物，应该是‘食馆玉郎’出没。这个小妖怪生前在食馆当店小二，名字里带玉，所以被称呼为玉郎，因为总是偷吃的，以至于遭到店家解雇，他一时想不开，自尽了，而其死后因为生前执念，总也是徘徊于食肆偷食。”
“因为客人你在房内用膳，这点食物的味道怕是会引来‘食馆玉郎’，所以必须要撒点盐以辟邪。”
小二撒完盐，又做完解释，便关门退下。厉无咎道：“这‘食馆玉郎’，怎么在虚白城里的，和在天祝城的，差那么多？方小瘫，这则故事演化原形是你么，上次在虚白城，你就没正面回答过我。”
“……”阿狸充耳不闻，低头喝起鱼汤。
鱼汤一入嘴，厉无咎的魂体便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真的是够了。他平生未见有谁如此热爱食鱼，海岛上天天吃鱼便也罢了，从天墉城离开之后，一路前行，方小瘫居然还特意买了鱼干当零嘴，如今一在天祝城里安顿下来，更是第一时间就点了满桌海鲜。他实在是受够这鱼腥味。哪怕再是美味，天天吃也该腻吐了罢？可恶。这家伙上辈子是猫么……
阿狸猛然停筷，似是察觉到了厉无咎带来的，那一点过于激烈的情绪变化，他目色凛然：“你想吐？”
厉无咎道：“……小的不敢。”
休整过后，阿狸从房内出来，他本欲上街，然而尚未下楼，客栈大堂内却有一名喝醉了酒的客人，白日发起酒癫：“神言宗完了！”
伴随着一声大喝，一名络髯满面的大汉将手中的酒坛砸在地上：“如今要么是在女人裙底下讨活，要么就是在狗底下讨活，哈、哈哈……可笑！荒唐！众人竟还能虚情假象地粉饰太平、欢歌起舞，我笑这天祝满城，无一男儿！”
这一酒坛子摔下去，本是热闹的客栈，瞬间寂静若死，此地仿佛形成了一个甚么禁言屏障，只有街外喧闹声，沿着门窗稀稀疏疏地漏了进来。
那大汉还在说：“甚么巫九，甚么巫一。我呸！都是狗屁！”他手舞足蹈大笑一阵，“如今的神言宗，就分两类人，要么是女的，要么就是狗！哈哈，哈哈哈……”
可叹他只笑了这两声，就这辈子都无法再说话。一道短箭破窗疾驰而来，直接扎穿了大汉的喉咙，精准无误，不差毫厘。
一名脸覆代面的巫祝，带着几个巫者，鱼贯而入。
“谵语妄言者，杀无赦。”
领头的巫祝，是名女性。她说话的声音缺少感情显得十分木讷，没有悲喜，没有好恶，似乎只是单纯执行任务。而她手中漆黑的短弓，恰恰证实了方才那一箭，确乎是自她手中而出。
不过，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她脸上的代面——满是血指印！
神言宗一贯以白为尊，偏她脸上的面具，却是白色为底，履覆血印。浓郁鲜红得仿佛刚印上去，似乎有人此刻上手去剐蹭一下，就能糊了那点血痕。
本是处罚咎人时才会请出的血面，如今就这样随意地出现在了街上，竟似只为清理“异端”。
为首的这名血面巫祝招了招手，随她而来那些巫者，便上前以白布裹住死者，清扫了现场。
“天地玄黄，万气本根。持修亿劫，证道神通。三界内外，唯巫独尊。祝礼司迎，逆者亡诛……”
这些围住白布遮盖的尸身，低声念唱出声。音调森冷，阴阴无极。巫者们很快携着死尸离去，所过之处，人群缄默静立，无人敢言，敢动。但是，为首的那名巫祝，在最后离去时，脚步停了一停。
她抬头看了一眼二楼。
那正是阿狸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蹲完天墉蹲天祝
天祝蹲完蹲天乩
三圣城走完就回神都老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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