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轻咳了两声，又呕出了一点血。他阖了阖眼：“那便打扰了。我会住上一段时日。”
“住多久都无妨。”师无我道，“只是小公子伤得不轻，总得好好吃药。便是不愿吃，也不该像方才那样——”他笑着续道，“将药打翻。”
阿狸睁开眼：“我会的。”
先前厉无咎将汤药撒得到处都是，床榻之上一片狼藉。如今在神言宗内，师无我的地位明显不低。通常一个人在有了地位之后，便爱使唤旁人做事，但师无我却不然，他并不着人来收拾屋子，反而亲力亲为，自行打扫。
阿狸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冷看着师无我换好衣物后，忙前忙后。待师无我将新煎的药递予他，阿狸慢慢接过了，同时开口：“你不是巫者。”
师无我“嗯”了一声。
阿狸又道：“可欲无厌唤你尊上。所以你现在是甚么身份？”
师无我失笑：“这是在审问？”
门口“哒哒”两声，阿狸抬起头来，他看到毛绒绒的方方摇着尾巴站在门口，白色的代面覆着着它的犬脸，这令它看起来极具特异感，超出了凡人的普通认知，绝对算是人间的异闻存在。
犬只模样的巫一大人，礼貌地拿爪子敲了敲门，在得到师无我的一句“请进”认可之后，它口中衔着一块骨头，迈着小碎步跑到了阿狸面前。
巫一大人的目光很温柔，然后它将口中的骨头叼着放置于阿狸的膝上。
师无我笑出声：“方方果然一直记着你，也很喜欢你。这是它送你的骨头。”顿了顿，又补充解释道，“是它自己很喜爱的珍藏骨头。”
阿狸注视方方片刻，最后，伸出手摸了摸现任巫一大人的脑袋。
在阿狸抬手的瞬间，白色大狗狗原本立起的耳朵，往后折了去。它看起来似乎有些被吓到，又好像是有点羞赧。就在阿狸以为不妥，打算将手收回时，犬只的方方反而向阿狸怀里扑了一扑。
它幼时就很喜欢阿狸，总喜欢在阿狸脚边绕着转，也很喜欢往阿狸怀里钻。但那时它只是一只小狗，走路都摇摇摆摆的，此刻的它已然长得很大了，而且产生了某种异变，所以它如今略带兴奋的那么一扑，着实过分赋有力量，直接将阿狸连人带椅扑得往后挪了一步，椅子腿划擦地面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顿时，方方的目光，十分人性化地流露出了一点做错事的羞愧神情。
阿狸安抚性地伸手挠了挠方方的下巴，同时问师无我：“小越呢？”
“周越么？”师无我道，“她搬离了虚白城，再之后的事，我便不知了。”
阿狸手上一顿：“那方方为何跟着你？”
“它是我偷出来的。”
阿狸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他转过头去看师无我。
师无我道：“我怕周越不肯给我，便只能如此了。”
“……”阿狸冷冷道，“你自己不会再养一只？”
“这是你养过的。”师无我坦然道，“你失踪之后，我寻不到你，多少有些不甘，便找了个替代品，也是可以理解的行为。”而后他偏过头，看向阿狸，微微一笑，是问道，“你说，对么？”
阿狸：“……”
阿狸正沉默着，突然，伴随着“叩、叩、叩”三声，师无我房间的门，再次被人敲响。
屋内两人一狗向门口望去，来人不算意外的果然是欲无厌。只见这位在外叫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血蝎暴君”，正挎着个食盒，乖巧地于门边候立着。她的目光与师无我相触，随即弯起眉眼笑吟吟道：“尊上，我来探望小公子啦。之前多有得罪，所以我特意做了一道小菜，希望小公子能与我消解前仇，化干戈为玉帛。”
师无我闻言，倒是一副颇感兴趣的样子：“是么。你做了甚么？”
欲无厌便挎着食篮进入屋内。
她站在屋外时，还不明显，这一靠近，便叫众人闻见了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腐臭味，极难形容描述，像是烂了月余的肉，又被重新炮烙浇灌上淋漓的鲜血。
白衣代面的女巫者，嘴角含笑地揭开了食盒的盖子，露出里头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毒眼蜂尸体。
这异化了的蜂，个头硕大，仅一只便满满当当地塞满了食盒一层。它好像被浸没入蛋清里又裹了面粉再下锅炸了一遍，看着酥酥香脆软，连虫身上的眼睛都被炸得酥了，但明显整个闻着腐臭难当，或者说，下锅炸食的行为激发出了它身上最恶劣的气味，仿佛死得极不甘愿，所以要死后活活把想吃它的人给熏死。
师无我啼笑皆非地低头观察食盒内的油炸毒眼蜂：“你啊，真是……”
欲无厌趁着师无我低头，她恶狠狠地瞪向阿狸，并用另一只未提食盒的手，比划着抹了一下脖子，朝阿狸露出了个挑衅的笑来。
这个动作的意思，既有“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罢”的恐吓，也有“今日此蜂的下场，便是你明日的下场”的警告，无论怎样，名为“求和”，但实际她显然并无求和真心，左右不过是在师无我的面前做做样子。
所以，毫无意外的，当师无我重新抬目之时，欲无厌脸上表情就跟翻书一样，立刻又变成了最开始进门时的含笑模样，瞧着竟也是能用“乖巧听话”来形容。那些死在她“杀无赦”刀下的人，又或者那些活着受尽她迫害与折磨的人，若是见得她眼下这个样子，也不知会作何感想，肯定是难以置信。
师无我道：“小公子身体不适，这样重口的东西，他吃不得。”
此言有过。哪怕身体无恙，欲无厌做的这一盒炸酥毒眼蜂，也不是正常人能下得嘴了的。
欲无厌道：“先前与小公子多有误会，我迫切地想来道歉解释，一时心急，考虑得便不太周到。尊上也真是的，这些日子总同巫一见面。尤其这两天，巫一大人早中晚的，都来你这里晃悠，快将立身堂当做自己住所了。旁人见了，作何感想？还以为尊上偏爱巫一，已是不喜我了呢。”
巫九大人的声音本就娇嫩婉转，眼下这一番说下来，倒像是寻常女儿家撒娇一般，但其平日行事作风过于狠辣，所以再怎么娇滴滴，也着实无法叫人受用，反而让人听了之后，身上鸡皮疙瘩都起了来。
师无我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笑了一下：“还有一副药正在煎煮着，应当快好了，我去取药。”
欲无厌道：“这等小事，交给那些小弟子们去做便好啦，何须尊上你亲去？”
师无我并未解释，只是嘱咐道：“我去去便回。无厌，你同小公子好好道歉，莫要再拿你的毒眼蜂吓唬人。”
欲无厌的根本意图被这么直接道破了，她也没甚么可觉得不好意思，仍是面不改色地一径否认：“我哪有。尊上冤枉我。”
然而，待到师无我离开，欲无厌立刻变了脸色，她将食盒往旁侧的桌上一掼，冷笑不止：“你这杀千刀的小淫贼，从头到尾竟然都是你。你骗得我好苦啊！”
阿狸冷淡地回道：“我不曾骗过你甚么。”
欲无厌依旧冷笑连连：“五年过去，居然还是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样，毛都长不齐，真是可怜！”
阿狸道：“与你何干？”
欲无厌大怒：“混蛋！”
阿狸不理欲无厌，只是喝药。
因着此处是师无我的住所，欲无厌也不好动手打人，她只能恼恨地一拍桌子：“你这臭不要脸的，原来你同苏绮言，你们两个，你们早就私底下搞上了！真是好得很，将我瞒得死死的，无耻，可恨！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她气愤难平，却无处撒气，于是一脚踹向桌腿：“五年前就黏黏糊糊，五年后还是这么恶心！可恶！我杀了你们，将你们大卸八块，绝不能叫你们继续倒我胃口！”
方方被欲无厌突如其来的一踢给吓了一跳，但又因为此举并无攻击阿狸的意向，于是它也就未动，只是略微担忧地看着欲无厌。
“欲无厌。”阿狸皱眉，“你发甚么疯。”
欲无厌冷笑不已：“我就发疯，要你管么？”
阿狸想了想，道：“那次在天墉城，也是我第一次再遇苏绮言。”
“……”欲无厌一顿，她理了理鬓边乱发，一腔怒火好像在忽然间就平息了，她冷哼了一声，寻着个椅子坐下，“我想也是。苏绮言一心筹钱奔波，哪还有那等胡搞乱搞的其他心思。”
阿狸看着欲无厌。
欲无厌被瞅着看了半晌，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如今身为巫九，惯常接受人们的目光注视。可此刻被那一双黑阗阗的眼睛看着，竟哪哪儿都觉得不对。她扭头呵斥道：“你看甚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阿狸淡淡：“你心里，不曾有愧么？”
这是一句很冷淡的问话，没有甚么谴责之意，冷冷的，缺少温度。
欲无厌闻言，覆着苍白面具的脸上，立刻浮上来一个尖刻的表情，她直接用阿狸先前回复她的话，怼了回去：“这又与你何干？你管七管八管那么多，当心明天就睡棺材！”
阿狸没说甚么，他举起药碗。
“我知道你怎么看我的，我就是女魔头，大恶人。是，我就是。”欲无厌冷笑起来，“我为非作歹、倒行逆施、无恶不作，所以，你的问题可真是个大笑话，我若是心中有愧，我愧得过来了么我？！”
喝尽药的阿狸将药碗放下，他淡声问道：“你们在天墉城中养那些怪物，是要做甚么？”
欲无厌咯咯笑起来：“我们要做甚么，你可以慢慢自己猜啊。”
“猜何事？”师无我端着新煎好的药进屋，他瞧了一眼欲无厌，又望向阿狸，“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欲无厌笑道：“是不错。我们正在猜测，尊上你何时回来。”
师无我将手中的药交给阿狸，随后向欲无厌道：“你今日来，定然是有事要与我商量了。”
“确实是这样。”欲无厌看向阿狸，明显意有所指的，“但是——”
师无我道：“无妨，这些事情，说与小公子听，也无碍。”
欲无厌：“……”
欲无厌看向阿狸目光，又开始变得有些危险。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向师无我汇报情况：“近些时日，城中出现了多起骚乱，恐是与‘辟邪会’有关，我抓到了一个活口，用了些手段，倒也问出了他们此行目的，是为《天书》而来——他们已集齐了其中两部分。”
师无我微微一偏头：“哦？”
欲无厌瞥了阿狸一眼，续道：“先前我外出便是为搜寻《天书》而行，当时恰好碰见方小公子，因为有些误解，便动起来手来，是我技不如人，所以那份残卷最后叫小公子取走了。如今，小公子在我神言宗内做客，总也不好两手空空的，不如就将这份残卷，当做薄礼赠还给我们。小公子，你意下如何？”
师无我似笑非笑的：“嗯，我替小公子换衣，倒确实见到了一本书册，可它并非《天书》残卷。”
阿狸直截道：“残卷我已送人。”
“……”欲无厌不悦道，“你居然送人，是给谁了？”
阿狸道：“已送出去的，你寻不回。”
欲无厌登时面色扭曲：“寻不回，我也能杀他全家。”
——阿狸依照彼时死者的遗言，将《天书》残卷交于苏绮言。欲无厌当下脱口的这句话，倒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而是已然实践，她早就将苏绮言一家杀光了，虽然说，这并非她亲自动的手。
“好了。天书，非是首要之事。”师无我道，“无厌，你还有别的想要说的，是么？”
欲无厌还是不甘地盯着阿狸，口中答道：“是，尊上。前巫九凌云子，这次也来了天祝。我正想了个初步捉捕他的计划，今日过来，是想与尊上商量一番。”
师无我浅浅笑道：“你既已有完备计划，便不必与我商量。但若是有甚么想不明白的，倒是可与我说听。”
“那我想要说的，便都说完了。”欲无厌起身行了个巫礼，而后她一步上前，拖住方方，“既然如此，我就带着巫一大人告退啦。”
方方被一把搂住之后，立刻“呜呜”抗议着叫了起来。
师无我向着方方道：“你乖，听话。方小公子已然醒转，你不必挂心。你不是准备了许多礼物，想要送给小公子么？明日同无厌一起再来，也是一样的。”
方方又呜呜叫了两声，它拿爪子扒拉一下阿狸，似乎很是不舍，但最终还是随欲无厌一道离去。
苦涩的药味弥漫舌尖，阿狸终于整碗喝下，两碗药汤将这具身体的胃部灌得沉沉甸甸：“方方为何会如此？”
师无我道：“一个意外。”
这句话说了跟没说差不多。阿狸放弃向师无我询问，他环看屋内布置：“这里和五年以前一样。”
五年之前，师无我被前任巫一大人禁足于立身堂不得外出，而今日，前巫一早就死于十巫之乱中，但师无我却仍旧住在立身堂，甚至屋内陈设也未有变化。
“你还记得？”师无我道，“也是。你的记忆一向很好。”
入夜之后，阿狸睡在师无我的那张床上，师无我却并没有搬去别的屋子，而是就地打了个地铺，好像神言宗已然人满为患，连间招待贵客的客房都收拾不出来。
识海中的“命书”内容再度有了更迭变化。事实上，这鲜红册子的更新并不十分及时，它能相当详实地展现出某人早年的经历事迹，但越是接近于当下时间的，就越模糊，往往只那么一小段概述，有时甚至不过一两句，还没人间坊间传闻来得多。不过，在接触到当事人本人之后，这册子的内容，会在瞬间丰富些许细节。
譬如现今的师无我，命书所言，是其一手策划推动“十巫之乱”的发生，在十巫俱陨之后，奉捧白犬方方同欲无厌继任巫一跟巫九的称号。
他在神言宗内，乃是尊者的身份，但他并不掌管各项事物，而是放手将一切交给欲无厌，只在欲无厌迷茫困惑时，“指点迷津”。
眼下，他的地位隐隐凌驾于十巫之上，却无所谓实权。这般身份，若细论起来，倒似巫堂里偶尔会出现的，个别非是巫者，却颇具名望的荣誉授课先生。
尊上——欲无厌等人都是这般称呼师无我。师无我被神言宗内众人尊为“智尊”，因其足智多谋，而当初究竟是谁第一个提出来的，已不可考。如此头衔地位，绝对是神言宗开宗以来的第一人——哪怕过去出现过野心勃勃的巫者，也无一人敢如此行事，取这么个折寿的称号。
所言“智尊”，何尝不音同于“至尊”。人间传道，许多时候，“至上神”也被称为“至尊”。同音不同字，若直白地用上“至尊”两字也就罢了，偏偏不是。似是而非的“智尊”二字，饱含着某种微妙的恶意，不屑于同名，又隐隐地踩线挑衅。
轮回殿在凡间所塑的“至上神”形象，深入人心，众生拜服，谁敢这样做，不怕遭天谴么？哪怕有人不信神，也最多是自成一派进行反对，又谁敢直接将手伸到神言宗内部，诱导出十巫之乱这样血腥的局面？
师无我命书篇幅的最后一节，有一行比前文字号特意小了一圈的字，上言“疑似目的为摧毁世人心中的‘至上神’信仰”。
实在是……狂妄不敬至极。
阿狸仰躺在床上，未能入睡，想来还是厉无咎的心绪影响着此身凡胎。被他镇压了一天的厉无咎，属于被迫冷静，所以始终心生不宁。
“你还是不信。”阿狸在识海中，冷冷说道，“那非是颉春芳。”
厉无咎哼笑一声，语声中怨气颇重：“方小公子，在你这雷霆手段下，我敢不信么？”
阿狸阖眼不语，少顷，他起身。月光朦胧似水，他赤足踩在地面上，这身壳子蒙着月影，宛若冰鉴雕凿而成。
行至师无我身旁，阿狸低头看着地铺上睡着的人。
窗外扶疏枝叶被月色勾勒出轮廓，笔墨滴落一般投下了一段蒙蒙的影，笼着安枕而眠的师无我。屋外种植的那棵树，是甚么花树呢？夜风吹动下，细碎的花瓣温柔地随风翩飞，这一切都如实地投落在了屋内，笼在了睡梦之人的身上——师无我本就生得桃花靡靡，此时月色下，在那光影蒙动的意态之间，这点活色几乎生出暗香来，甚至此香都因其人以至于有了具体的形状模样，应当是薄淡的桃花蕊香，仿佛被月色洗涤过，所以不会馥郁，理应浅浅的。
不属于己意的剧烈心跳，让这具壳子心口隐约又开始绞痛起来。
厉无咎真的……很喜欢颉春芳。
阿狸又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在他看来该是在睡梦中的师无我，却阖着眼开了口，说道：“你晚上不睡，却在床头看我——这很吓人。”
厉无咎：“……”
“方无意！”厉无咎有些崩溃地在阿狸识海中大叫，他十分羞恼地臭骂阿狸，“你有病吧！做甚么那么用力看他啊！”
但不管厉无咎如何失态，阿狸始终很冷静，他在被发现后，面不改色地于师无我枕边坐下：“有一件事。”
师无我睁开眼睛，他换了个姿势，手枕在脸下：“何事？”
阿狸垂目，嗓音冷淡，不，不止，或许说他从头到脚都冷淡得恍若月下的雪川冰泊，但从那张唇色浅浅的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都不对。阿狸说：“你将衣服脱了，让我看看。”
师无我：“……”
“啊啊啊！”厉无咎直接疯了，“方无意你闭嘴啊啊啊啊啊！！！你给我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狸：麻烦，直接脱了看就能死心吧。
厉无咎：……我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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