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抵喉，那一点伤口浅浅的一道，是算着分寸涌出的鲜血。殷红的一线，很快便凝住不再流淌。师无我在阿狸的刀下，并无半点躲闪的意思，他好像总是能够给人一种感觉，跟软弱无关，同无能无关，但个别时候，他随手可触的，好像任何人都可以很轻易地伤害到他，似乎只要用点气力，就能够随便地弄坏他——只要你想。
“我们都知道你不会。”桃花明目的眼静静地看向阿狸，薄浅澄澈的，在此刻的光线渲染下，不含半点阴翳与幽暗，他轻轻说道，“所以，何必。”
阿狸慢慢收回刀，他是真心诚意地说了一句：“师无我，你可真是麻烦。”
被这一刀惊得一时失语的厉无咎，终于找回声音，他于第一时间指责阿狸：“你又不杀他，没事老拿匕首比划着做甚么？是觉得自己这样特别厉害么，幼稚不幼稚啊你。”
再次出现了。因为厉无咎的情绪变化缘故，这身凡胎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过于剧烈，以至于让人感到一丝身体上的疼痛之感。
一个人为何可以被另一人如此牵动心绪？明明知道眼前的师无我并非颉春芳，厉无咎却仍旧如此关切的情绪，又是自何方而起？不可自主受到世间另一个人存在的影响，心脏仿佛是对方而生的。这非是阿狸自身的情绪，而是来自于如今身体壳子内的另一个魂魄。
如此被动的感同身受。不能说是让人讨厌，但的确足够怪异，也让人喜欢不起来。
师无我微微一笑：“你去欲无厌的房间了？”
阿狸没有遮掩否认：“你如何知晓？”
师无我抬起的手，撩起阿狸的一绺乌发：“你头发有些发蓝。”
阿狸侧目，但着实辨认不出师无我所言蓝意，他直言道：“我看不出。”
师无我说：“嗯，欲无厌对色感的差异感知很敏锐。”
他按住阿狸的肩，将人推开了一些，起身走到室内床头的柜子前，从里头取出一瓶药剂，而后拔开塞子将里头的液体倒在地上。大片地面浸湿了，液体覆盖的所在之处，凡是方才阿狸踩过的地方，均浮现出了清晰的银白脚印。他又泼了一些洒在阿狸的头发上，于是阿狸的发丝在湿漉漉的药水浸润下，宛若入秋后的枫叶变色一般，也一点点呈现出了银白的迹象。
师无我打量阿狸，玩笑道：“方小公子，你这样很像是，一夜思君白发多。”
阿狸抚着自己长发变色的部分：“这是甚么？”
“欲无厌用来追踪的药粉。”师无我很随意地就将谜底揭示给了阿狸，他道，“原本只是她早些年用来暗中做标记的药物，沾上之后会出现微弱的色差。后来她养了毒眼蜂，这些药物经她改良，成了最好的追踪药引，水洗不去，无论藏在哪处天涯海角，都会被她找到。”
阿狸不语。
“她房里洒满了这些，从不让任何人进入其内。” 师无我含着笑道，“所以此举也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未得许可擅进者，杀无赦。”
阿狸想了想，抬头：“但你有办法，是不是？”
师无我：“我有么？”
阿狸不再多说，他上前一步，直接揽住了师无我。他长发还湿着，此刻的接触让他将这点湿意带到了师无我的身上。这是个拥抱的姿势。而阿狸这身壳子，还是个未完全长成型的少年，所以他搂住师无我之后，额头靠上去，竟还不到对方的肩。
“你也脏了。”
一搂之后，阿狸将人放开，冷定地做出如此总结。
师无我似笑非笑的：“倒是想不到，小公子居然会用这个办法。可惜。”
阿狸：“无用么？”
“这追踪药粉名唤‘起怀’。蜂虿起怀的起怀。”师无我道，“一旦沾到有温度的东西上，便会立刻附着其上，随后固化。小公子身上的药粉已然固化，想要这般蹭到我身上，是不可能的。”
阿狸道：“可你有办法解决。”
师无我笑道：“嗯。我是有办法，那方小公子打算以甚么来换？”
阿狸冷淡道：“那你想要甚么？”
师无我摇头：“一时想不到。因为我想要的，小公子眼下却是给不了我的。”
阿狸淡淡道：“那我可以欠着。”
师无我看着阿狸，似乎有些惊讶。
阿狸提议：“我可以打欠条。”
大抵是阿狸这般习以为常的口吻很容易让人产生各种联想，师无我表情有些微妙：“你在外时，经常打欠条么？”
阿狸点了点头，道：“我写过很多。”
这是实情。阿狸在天墉城时，给苏绮言写过那么多欠条，他对此事，着实是熟练得很。
师无我瞧着阿狸来半晌，忽然笑道：“当然可以，只是——”
“只是如何？”
“写了欠条落款，便是有名有姓的了。这辈子若是还不了，下辈子便得要还。”
阿狸抬了抬目，淡淡道：“自然。所以，‘起怀’的解决办法是甚么？”
师无我道：“是醋。”
不错。以醋浸泡，便能洗去“起怀”的踪迹。
于是阿狸脱去衣服，便这般泡在了装满了醋液的药棺之中——这药棺还是从视我为床底下扒拉出来的，大小尺寸，刚刚好能塞下一个阿狸，这正是他当年睡过的那口药棺，五年之后，竟又被他用上了。
泡在醋液里，阿狸听到厉无咎开口跟他说：“他和颉春芳真是不像。”顿了顿，又那么有些厌弃地补充道，“我讨厌他。”
阿狸淡淡道：“在说此话之前，你先控制一下自己每次看见他时的心跳。”
厉无咎：“……”
厉无咎恼羞成怒：“这又不是我身体。谁说一定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心跳这么快的？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就是你吧！我才不会瞎了眼睛看一个男的！”
阿狸随意将湿漉漉的长发撩到耳后，并不和厉无咎争吵。
“叩、叩”。门被敲响了两声，师无我推门进来：“晚上你想吃甚么，还是鱼么？”
阿狸点头说：“嗯。”
师无我又道：“便吃糖醋鱼可好？正好给你泡身的醋还多了许多。”
阿狸不知想到甚么，忽然道：“你别动手，我来。”
师无我道：“我看过你处理鱼的过程，我知道怎样做。。”
“……”阿狸说，“不是。你不能将黄连、当归，还有鳖血这类的放进去。”
厉无咎冷笑道：“谁会将这种东西放进菜里？又不是脑子坏掉了，你也没必要特地嘱咐这些。”
谁曾想师无我竟然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为何不行？这对身体很好的。”
厉无咎：“……”
“如果加进去，你就会做出毁灭性的味道。”阿狸下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总之不行。”
师无我看起来颇有些遗憾地妥协了：“那好罢。”
他此刻这个表情，怎么说呢，总感觉之后得空了，师无我一定会给自己尝试着做一道，加了鳖血、当归、黄连等等无数乱七八糟养生作料的糖醋鱼。
厉无咎：“……”
阿狸在放满醋的药棺里泡上了半个时辰，终于**地爬了出来，他不问自取地打开了师无我房内的柜子，从里头取出衣物换上。
厉无咎很有意见：“他的贴身之物，你就这样随便穿么？”
阿狸：“你是想让我甚么都不穿，去见他？”
“……”厉无咎破口大骂，“你要不要点脸？！”
阿狸淡淡道：“那你方才心跳加速是怎么回事？”
厉无咎：“……”
厉无咎厉声道：“胡说八道！我何时心跳加速过。心跳加速的是你吧！你少污蔑我。”
阿狸道：“哦。我心跳加速，也多半是为鱼。”
“……”
厉无咎居然觉得阿狸这话说的过于有道理，竟无力反驳。
餐桌之上，阿狸与师无我面对面相坐。阿狸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鱼，然后他面无表情抬头道：“你加人参了？”
师无我道：“正是。今早人参熬的水尚未喝完，倒掉未免可惜，便一并用来烧鱼了。”他眨了眨眼，表情无辜，“你说不能将黄连、当归，还有鳖血放入，但人参没说不可以。”
“……算了。”阿狸重新握好筷子，吃了几口，又将筷子放下，“欲无厌和咎人是甚么关系？”
师无我微微一笑：“怎么问起这个？”
阿狸：“你知道的。”
师无我面对阿狸，显现出了一种格外的宽容，又或者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迁就的，有问必答。他说：“欲无厌她……”顿了顿，师无我笑笑继续说道，“她啊，是咎人之后。”
滴答。
阿狸湿漉漉的发间，有水滴慢慢汇聚到发尾，最终堪堪承受不住重量，便这般“滴答”一声，滴落在了地面上。
***
——滴答。
一滴粘稠的血液，自两条桌腿间横木上，不含重负地坠落在地，因为有些粘稠不太新鲜了，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重的轻响。听起来比水滴落在地上要重得多。
天祝城内，某处破败的房屋之中，地上躺了两个人，浑身血淋淋的，身上到处都是仿佛被什么体积庞大的凶残猛禽给啃食过的痕迹，他们的身躯短斤缺两，到处都是狰狞的咬痕。而四周墙面上溅满鲜血，彰显着此前经历过颇为惨烈的屠杀。
白衣的女巫者进门看到如此情景，立刻厌恶地皱了一下眉：“怎么又弄成这样。鸿悲子她人呢？”
跟在欲无厌身后的巫祝忙低头回道：“鸿悲子大人去清扫下一个逆贼窝点了。”
欲无厌道：“可问出有用的消息没有？”
那人道：“这些逆贼嘴硬的很，死都不肯说，所以鸿悲子大人才用了些手段，去逼问他们。”
欲无厌冷笑：“是想问出东西才用的刑罚手段，还是嫌麻烦才弄成这样的？”
那巫祝被这尖锐的问题吓得不敢出声。
欲无厌今日心情格外恶劣，她手持血蝎模样的“杀无赦”，直接抽了那名战战兢兢的巫祝身上：“我问你话呢！哑巴了么？！”
血红的杀无赦，形似魔化异变的蝎尾，当中有一节生就刺钩无数，宛如动物脊骨上被安插上了无数粗大骨针，因而这一抽下去，登时皮开肉绽，好不血腥。
被打中的巫祝惨叫一声，仿佛被抽掉脊骨一般，躺在地上抱头缩成一团。他不敢反抗的，也不敢逃跑，只能这样蜷起来，就像是每一个挨打的弱者一样，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尽可能地减少身上挨打的接触面积。
谁都知道。如今的巫九大人，心情恶劣时，下手残暴，完全不把人当人。尤其是巫祝。她拿巫祝发泄情绪时，下手最恨，又或许原本巫祝就相对旁人更耐打一些，不容易轻易打死。
欲无厌抽了人一刀，却并没有让自己爽利多少，她的心情反而就像是拦截洪水的堤坝上破了个口子，这一抽的破口，让她心中暴虐的情绪愈发激烈翻涌。所以她踹了那巫祝一脚，又抽了对方两下。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鲜血流淌出来，脏污了雪白的巫祝纱衣，这些血随后又跟地上淤积的死人污血混杂在一处，一时间也分别不出哪些是逆贼死者的脏血，哪些是高贵的巫者的生血。
欲无厌看着白衣的巫祝在地上翻滚，突然咯咯娇笑起来。
她声音是这样娇滴滴，此时合着满屋的血腥，这把声线也似莫名滚上了一层甜腻的血腥气，令人倍感不详，毛骨悚然。
“真是好难堪啊。高贵的巫祝大人，怎么能像头在脏泥里打滚的猪一样，如此肮脏不洁？”
***
阿狸皱眉：“她是咎人之后？”
师无我微微颔首。
“她父亲是某个临海小城的城主，也是被认定为咎人的一方，最终被枭首挂在城墙头。不过，其实，那并非神言宗本宗下达的命令。”
“只有天祝城的神言宗本宗，才有判定咎人身份的资格。而那座城內的神言宗分宗，与城里某个名望氏族勾结，借着‘清除咎人’的名号，杀了欲无厌的父亲。”
“小城偏远，消息传递向来不甚灵通，一直有些闭塞。于是这般杀了也就杀了，没人来纠正对错，也无人知晓对错与否。城主死了，城主夫人为避免受辱，她先杀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自刎而死。但也许当时匆忙，那一剑刺偏，她成功杀死了自己的小儿子，却没能杀死自己女儿。欲无厌便是这样活下来的。”
“那屠了欲无厌满门的氏族，最终没有斩草除根杀了欲无厌，而是将人收留。欲无厌甚至成了新城主的养女。但三年之后，她逃走了，一路行乞为生。最终，她遇到了前任巫一外甥女，她杀了她，取而代之，进入神言宗内，便成了你见到的那个欲无厌。”
阿狸静静听完，他看向师无我：“你了解得很清楚。”
“凡存在的，必有痕迹。”师无我极轻地一笑，慢慢道，“想要知道某件事，有时多花些气力去打听，总能知道。”
阿狸道：“她与咎人之间的联系，便只这些么？”
师无我道：“自然不止。”
“她能掌权神言宗，主要靠的，还是她那些咎人朋友。就像有人会反对如今的神言宗，成立‘辟邪会’。局势变动前的当年，也有人反对当时的神言宗。这些人，都是已死咎人生前的亲人与好友。他们认为神言宗的行为过于极端，所以一直想要救出后来的，那些被判做咎人的人，以及，那些因此遭罪的，咎人的亲人们。”
“当时的这个组织，它的名字叫做——弃天逆命。”
***
欲无厌不去管地上蜷缩的巫祝，她折转身，在众人的拥簇下，去往了神言宗外关押犯人的地牢——巫狱。
这是不衷古制的欲无厌自创，设立在闹市中心。关押在里头的，都是由她直接定罪的犯人。凡入巫狱者，无不魂飞汤火，惨毒难言*。别的城池之人，并无如此真切之感，但天祝城内的人，听到“巫狱”二字，皆是谈之色变。
她今日心情无比恶劣，进入之后，便对一名“辟邪会”的人进行了一番拷问折磨。那人已被她折磨得身上无一好肉。刑房内除了被拷问的，还有另一名囚徒，被锁困在一旁挣扎不得。
牢内惨叫声连连，那个在旁的囚徒崩溃大喊：“够了！够了！”
欲无厌果然停了手，她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袖子，而后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用杀无赦挑起的下巴，嗤笑：“我早说了，如果你交代清楚，我就放了你朋友。你看他如此为你饱受折磨，如何忍心？”
被抬起脸的囚徒满脸血污：“我真不知道巫九的计划。”
欲无厌立刻用杀无赦直接抽了对方一下，顿时血流成注：“这世上的巫九，就只有我一个！”
那囚犯哭道：“我真的不知。”
“哭甚么啊。你那么叫我失望，我都没有哭。你倒是先哭起来。”欲无厌说着这话时，目光幽幽的，像是在跟眼前人说的，又像是透过眼前的人，要跟别的甚么人说出眼前这句话。她指了指随行巫祝，“你，继续对旁边那个加刑。”
欲无厌面前囚犯惨叫道：“别！”
奉令加刑的巫者手上不停，但片刻，他一顿，停下了，后背俱是冷汗：“禀大人……属下无能，一时手上力道未控，他……他死了。”
欲无厌叹了口气道：“就这么死了吗？唉，真是不禁打。不过死了也能废物利用，你就把这死人给切碎了，给旁边这个喂下罢。”
被锁住的囚犯如遭棒击，他嘶声咒骂：“欲无厌！你这毒妇！你不得好死！”
欲无厌“哈”的笑了一声：“你若是早点坦白，你朋友也不会没命。死后转世路上相逢，你说，你的朋友，会不会恨得要杀了你呢？他本来不会死的呀。都是你。是你害得他如此。”
然后她踢开未上锁的牢房门，走出去前，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老房内的巫祝：“这次可别又‘失手’将人打死了。若是再犯，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明白了么？”
牢内的巫者浑身一颤：“是、是的。大人。”
欲无厌带着笑意，缓步离去，她轻声道：“希望下一个别死得太快。可别总是一个个的，一直叫让我失望。”
牢门在她身后“哒”的一声关上。关不住的血腥翻涌之气。
***
“哒”的一声，阿狸放下手中的筷子，置于桌面之上。
弃天逆命。很狂妄的名字。可又同时透露出某种显而易见的悲凉绝望气息。与神言宗作对，想要拯救咎人，那便是弃天之举，逆命之搏。
阿狸抬目直直地看进师无我的眼中，声音似冰淡漠：“那么你呢？你说了那么多，始终的都避开你自己——对欲无厌来说，你对她而言，又起了怎样的推波助澜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部分引用来自于晚明直臣瞿式耜《陈政事急着疏》中的内容：魂飞汤火,惨毒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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