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我盯着那件月白带纱的衣裙，看了半晌，道：“你是想让我扮姑娘？”
阿狸说：“你不愿的话，我只能动手替你换上。”
“……”师无我道，“我便是穿了女装，这张脸也不大像是女子。”
阿狸抬手捏住师无我下巴，左右端详：“已经不错了。改改会像的。”
这般言辞，听起来还挺恐怖，倒像是要在人脸上动刀子一般。
师无我不动声色道：“如何改？”
阿狸微微垂眸：“你脸上轮廓线条，相对女子来说，确乎线条硬朗了一些，水粉胭脂修饰之后便没问题。”
师无我“嗯”了一声道：“可便是脸上像了，我这般身形也不像。”
阿狸道：“不会。”
师无我道：“有我这么壮硕的女子？”
阿狸道：“你穿衣显瘦。顶多只是个子高挑。”
师无我道：“作为女子，未免高得过分了，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破绽。”
“你讲那么多，便是不想穿，对么？我可以打断你腿，让你坐轮椅。”阿狸冷冷道，“如此这般，也就看不出甚么高挑不高挑的问题了。”
“……”师无我道，“非是如此。穿便穿了，我是甚么样子的人，并不因这身衣服而被定义。但小公子平日总戴着帷帽，这个装扮过于挑眼，毕竟男子着帷帽者，于此世间少之又少，很容易被重点关注，可小公子若是不戴帷帽……外观过于出挑，也很打眼，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阿狸平静问道：“所以你想说甚么？”
“改貌换形之能，是为易容。此路前行危机四伏，关查森严，凡结伴同行者，只要有个男的，恐怕都会被查个遍。”顿了顿，师无我继续道，“小公子这般样貌不禁查，得需易容，可惜我不会，想来小公子也是不会易容的吧？所以，最为妥帖的办法，只有一个。”
阿狸道：“是甚么？”
师无我道：“你也穿上女装。”
阿狸道：“……”
阿狸看着满屋琳琅的衣裙，半晌，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随手取下一件离自己手边最近的裙子，但师无我按住了他的手腕。
师无我微微一笑，道：“我的裙子是小公子挑的，小公子的裙子便该由我来挑——这叫礼尚往来。”
阿狸黑阗阗的眸子看着师无我，少顷，道，“随你。”
然后，师无我给阿狸挑了一件桃粉色的纱裙。
阿狸：“……”
厉无咎：“噗。”
师无我看着阿狸脸上的表情，道：“不喜欢？”
“……”阿狸淡淡道，“都是裙子，没甚么差别。”
说完，阿狸便解开衣带，开始脱下身上的白色绸衣。师无我见状一顿，别开脸去。
许久没说话的厉无咎，开了口道：“他和颉春芳真不像。”
阿狸没有做出回答或是附和。
厉无咎已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反复重提，倒像是提醒他自己本身莫要混淆。事实上每次师无我出现时，厉无咎就会变得很安静，几乎什么都不讲，而一旦开了口，说的多半是跟师无我有关。这般在意，是因为太像了，所以必须要在其中找寻出差异性？
两人手因锁链相缚，衣服并不方便穿戴，阿狸直接用店铺内的剪刀将衣袖裁开。
师无我道：“这般裁开，便是要最后缝合回去了？”
阿狸道：“自然。”
师无我顿了顿：“这个你会？”
阿狸道：“嗯。”
师无我：“你怎么连这个也会？”
阿狸淡淡道：“生活所迫罢了。”
师无我：“……”
阿狸基本着装完毕，世间女子衣裙，比之男子着装要繁复多得多，他最后整理好最后一条缎带，便转头去看师无我，而后发现师无我身上衣饰穿得乱七八糟的，错漏百出，衣带还打结。
“……”阿狸道，“我来。”
师无我诧然抬眸看向阿狸。束发的巫冠被取下，他的长发四散，蜿蜒着伸到膝上，竟是有几分伶仃的可怜之意。昏昏沉沉的暗色光线柔化了他的面部线条，衣裙如此凌乱，这让他的性别边界被格外模糊得不清不楚。
咚、咚、咚。心跳声剧烈，紧密的神经包裹之中，那颗心脏不听话得正在乱跳。
阿狸在识海中对厉无咎道：“你克制一点。”
厉无咎似乎有些不在状态，漫不经心地问道：“甚么克制？”
阿狸：“心跳。”
“……”厉无咎气急败坏道，“你胡扯甚么呢！你们两个穿女装的变态把我吓到了，这还要怪我吗？！”
此时，师无我正有些苦恼开口道：“太难了。穿不明白。”
阿狸未置可否，他挑开师无我身上打错的结，俯身间，呼吸交错，衣带与手指缠绕不清。他的发从颈边落下，坐在椅上的师无我仰面看着他，他的发就垂在了师无我的肩上。
“手平举。”阿狸淡声吩咐，“站起来，转过去，背对我。”
师无我乖乖地任由摆布。
阿狸用力将内里系带结紧：“紧么？”
师无我道：“还行。”
室内有些闷热，师无我身上起了一点细汗，沿着脊骨的凹落痕迹，细细地渗出。阿狸的食指点在上头将那点汗渍蹭去了。师无我可能是因为痒，所以躲了一下。阿狸立刻冷淡地严厉制止道：“别动。”
最后一层薄薄的外衣披上，总算穿戴完毕。阿狸替师无我绾发，木梳一梳到底。师无我问：“你为何如此熟练？”
阿狸：“生活所迫。”
师无我：“……”
厉无咎：“……”
师无我若有所思的：“甚么生活需要你这样？”
阿狸：“你不知道的生活。”
师无我：“……”
发簪一别，阿狸道：“好了。”
师无我是不知自己如何模样，但厉无咎看得见，厉无咎忍不住道：“方无意！”
阿狸并不理会厉无咎，他翻找出尺码最大的女鞋给师无我：“试试。”
师无我脱鞋一穿，结果当然是根本就穿不进去。毕竟成鞋摆在那儿，定然得是多数人的选择，世间绝少有女子能长到师无我这个尺寸，决然是异类中的异类，如此鞋码，非量身定制不可得。
阿狸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穿你原本的鞋子。”
他这般说着，上前手环住师无我的腰，替人将下裙重新收调，以便让裙摆能够遮住鞋面。这几乎是个拥抱的姿势，亲密已极。师无我放缓了声道：“所以，我们扮演的是姐妹？”
“不。”阿狸抬眸，“我给你梳的是已婚女子发式。”
师无我：“……你的意思是？”
阿狸淡淡道：“所以是你是亡夫新寡，带着女儿去投奔娘家人。”
师无我：“……”
师无我微微一笑：“知道了，我是寡妇。但是女儿，你这身打扮跟你死了爹的背景故事，并不是很相称呢。太喜庆了，这是不孝。”
阿狸理了理师无我的衣领：“你说的也有几分在理。”他嗓音冷淡地继续道，“那么娘，爹他没死，只是平时爱喝酒揍你，所以你忍不了，便带着我一起逃回了娘家。”
师无我道：“行吧。我们去找你姨母欲无厌，把你爹毒个半死不活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皆时你便在床头哭孝，这样人人都道你是个好孩子，如此，娘也能安心了。”
阿狸手上动作一顿：“智尊大人。”他轻轻看了师无我一眼，“你入戏太深了。”
师无我闻言，摇了摇头，而后道：“自己若不入戏，又如何能骗过其他人？”
“有完没完！”厉无终于咎忍无可忍，“你们两个他妈的是有病啊！”
已过子夜，更深夜静。好在客栈这样的地方，总是一直开着的。阿狸与师无我两人便以“母女”的名义定了一间房。
阿狸只脱鞋，便躺在了床上，躺姿工整得宛如一具正要下葬的尸体，他说：“换衣服太麻烦了，就这样罢。”
师无我在床头打量阿狸片刻，没说甚么，也跟着一同和衣躺下。两人直挺挺得宛如一对即将合葬的对尸。师无我阖上双眼，问阿狸：“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阿狸道：“天乩城。”
“先前五年，你去了哪里？”师无我问道，“也不曾听说你回方家。你弟弟现在一个人支撑家业，过得很是辛苦。你的确该回去看看。”
弟弟？甚么弟弟。
轮回殿给阿狸安排，只有一个妹妹，何时又多出一个弟弟了？
阿狸不动声色，道：“睡罢。”
只是到了半夜，合着眼却一直未有睡意的阿狸突然坐起身。那非是他本人意愿所为，而是厉无咎借用了他的身体在行动。过去之前，若非有阿狸同意，厉无咎很难强占这身壳子，但自从阿狸在天祝城融合了残魂之后，一切显然不同了。厉无咎可以很简单地操控这具身体——可是，这点异动，厉无咎不曾跟阿狸提过。
倘若将厉无咎散布的残魂全部收齐，最终又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不过，至少，此时此刻的厉无咎，在坐起之后，到底是未有别的异常举动出现，他只是看向身旁的师无我。
月色皎皎，穿过陈旧的窗纸映入之内之后，便是一段沉沉的光影。不知厉无咎看着师无我的此时，心中在想什么。其实也不算难猜，总归大约是跟颉春芳相关。而阿狸在此刻，看着师无我，混混明明的月色里，他也是想起一个人。
凤十七，羽族的少君。
——那是师无我下凡之前，在神都的身份。
彼时阿狸从十万大山到神都已有一段时日，这一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约足够让神都子民勉强接受他入神都的事实，却又对他本人格外排斥。
哥哥长谣上神为了让阿狸能够尽快融入神都，所以给阿狸找了些事做，便挂职在羽林卫……的下属机构，负责调停神都内各处民事矛盾。
羽林卫护卫神都神廷，是为神都最强战力编队，所有神都子民以能加入羽林卫为最高荣耀。“为庭羽翼，如林之盛”——这是羽林卫名字的由来，又因其战服俱为红甲，所以也被称为“红甲卫”。每一个加入神廷红甲卫的人，都经过极其严格的层层审核，不止其本人经历要审，也包括其祖上三代。
所以，像阿狸这样半路才入神都，甚至曾经还是十万大山主战力的存在，当然是万万不可能入编羽林卫的，只能挂在下属机构，做个文职。
阿狸入职之处，是为“神都俗事监督查看院”，简称“监察院”，也是神都众所周知的……
养老院。
因为，在此处当值的人，基本没甚么事做，镇日里不是喝茶、养花，就是闲到聚众打打牌，一言以蔽之就是过的年老在家休养的生活，所以当然被称作养老院。
不过，在同涂君入职养老院，啊，不是，是“监察院”之后，监察院的精神风貌便为此一改。凡同涂君在场时，众人都在工位“认真”养老。大家会在桌上树立摊开放上一本“神都俗事监督查看卷书”中的某一卷书，然后在竖起书册之后喝茶、养花，又或者做些其他甚么的，总之就是气氛较之往年十分肃穆。
那日，一位小仙君哭嚎着奔入监察院：“救命啊，救救我祖爷爷！”
监察院中养老的众人纷纷自书册之后抬头，然后面面相觑。
“这位小仙君，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你祖爷爷若是犯病，当该找医者。若是为时已晚……咳咳，也该去找‘葬仪所’，怎的就来我院了？”
小仙君嚎啕大哭：“呜呜哇哇哇哇，羽族少君强抢我家祖爷爷，我祖爷爷不肯，他就派人闯入我家，直接将人带走啦！！！”
有人安慰道：“小仙君，莫要慌，你且等……”
“等不及啦！”迎风流泪的小仙君被眼泪糊住双目，几乎睁不开眼，他凭印象猛地拔腿冲向某个工位，大致的只瞧见一团堆雪般的白衣身影，他看也不看就将人的手一把拽住，然后拔萝卜般拔起，拖着人就直往外冲，“你就是当值外巡的大人吧！拜托你跟我走一遭！”
说完风一样拉着人跑没了。
被留下的监察院内一众人，呆若木鸡。
“同、同、同涂君……”说话的神君快昏过去了，“这，这小孩怎么把同涂君拉跑了。救命。我也要喊救命了。他该不会等会儿被一怒之下的同涂君给劈了罢？！”
“……不至于不至于，要劈刚刚早就劈了，这一路跑出去都没个反应，同涂君可能也是没生气。”
另一神君听到此话却没放下心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他、他是没事，那万一同涂君等会儿为了解决事情，把凤殿给劈了怎么？”
众人一静，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纷纷惨叫连连，“嗷”的一声丢下手中东西，奔了出去。素有养老院之称的监察院，自设院以来，可能从未有过如此充满活力的时刻。
“同涂君！同涂君！等等我们！别走！”
……
不错，阿狸与凤十七第一次相会，便是为的一桩十分不端的，强抢老人家的恶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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