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雷公筋疲力尽而退，暴雨也玩累了，此刻只是绵绵飘洒，全当一切从未发生。
奄奄一息的关谨之从瀑布处坠下，竟在沿溯阻绝的河流中被浪潮拍回了岸堤。
抬眼望去，他已然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平原。好在此处了无人烟，只有不远处独独一间孤零零的茶楼。
关谨之衣裳浸湿却浑身滚烫，手脚并用才好不容易爬到了一旁的树下避雨。他稍稍喘气，胸口窝里猛然抽痛着，霎时，又反上了一股冲脑的血腥味。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也未能撑起关谨之愈发沉重的眼皮，他不敢睡，他扯着身子向更为隐蔽的灌木丛挪动。
官兵绝不会就此放过他的。
那支羽翼泛黄的箭依旧实实地扎在他的身体中，经过数个时辰的泡发，伤口已有溃烂迹象。撕下衣袂暂止血流，他咬了咬牙折下箭羽，揣在怀中的罗盘也随着他的抖动掉了出来。
“大……大同叔……”
罗盘灵力散尽，成了废品一件，关谨之呆看了好久好久，竟迎着箭伤的抽痛，抱着罗盘呜咽了起来。
雨下了整整一日，天也昏昏沉沉，失去方向的关谨之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真是……最近江东都是些什么事儿呀……”
远处阵阵脚步随着攀谈声越靠越近。
怕什么来什么，关谨之半阖着双眼冷汗直冒，蜷起身子便窝进了灌木深处，只敢透过交错的叶缝窥视过路人。
几人缓步行于平原小路，与其藏身之处不过一米，他屏住呼吸，默默祈祷几人快快离去。
“前几日我还见他和一个西域女医在越州城外边给人看病呢！没想到……他竟然就是那养在梁府的反贼之后！”
“虽说那哑巴女医开的方子好使，也只收药钱，可好不巧那姓关的竟然可以读出她的话！现在一想，那女医肯定是让他挟持了！没准儿……就是让他毒哑的！”
“我早这么觉得了！听说关谨之今早中了金诚将军一箭，又从越州城北坠崖，五洩河水湍急，他估计是给淹死了。关越山的小儿子下落不明那么多年，关氏这下彻底绝后了！”
“罪有应得！活该！金将军还担心关谨之没死透，已然下令封锁了江东一带的所有水路，越州因为他如今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
“金将军能晋为国主盔下的得力部将，少不了太师慧眼独具的赏识。二人曾为同乡，金将军早年正是听了太师的劝说才来参的军！有他们这样的能人志士在，咱们日子才能舒坦度日呀！”
“不错！哎……姓关的为非作歹惯了，没想到……梁氏一代名门，竟是关狗同党！”
言罢，关谨之浑身上下像是触电般发抖，仿佛那人的话语正是砍向大同的尖刀，它肆无忌惮地扎进了他的喉咙。无尽的恐惧由内而生，无法掩饰，更无法抑制。
“梁氏一贯动机不纯，早就在暗推波助澜！难怪太师当年哪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下嫁梁氏管家，也要留人在梁府！否则，梁振北私下勾结关氏、冬月劫刑又从何而知！”
缉拿令的文字犹如洪水猛兽止不住地喷涌，关谨之死死捂住鼻喉，不敢呜咽出声。他无所适从，他好疼、哪儿都疼，他止不住泪，但他更恨苟活的自己无能为力。
他不知梁府之中如今究竟情况如何，但他知道，他知道被扣上反贼的罪名是什么滋味。
受刑于众，永世不得翻身。
“梁振北一介伪君子，吃了北匈人的好处，又想讨汉人的同情。陈太师的千金国色天香，闭月羞花，难怪他当年死活不娶，还以为他对亡妻一往情深呢，原来是心里有鬼！”
“就是！得亏我们遇上了明君明臣……”
几人攀谈甚欢，脚步渐远，直至旷野只闻微雨跌落河堤的声音时，关谨之才缓缓放下湿润的手。
他落拓半跪，跟前的泥土越来越湿润。
白日雨落不止，黑夜乌云藏月，当下，尽是漆黑一片，关谨之认不清方向，分不明昼夜……
可是，他想活。
远处茶楼外的灯笼逐渐熄灭，关谨之顶着眼前的天旋地转挪动身子，每行一步，痛感即刻传遍全身，每寸皮肤都是火辣辣的痛。他的眼前越来越黑，黑得快要分不清无边的天与苍茫的地。
可是，他不能倒下。
于是，在天地的交界处，便有一犹如孤魂野鬼的人摸黑潜行。
他好似枯骨佝偻，左肩有一利箭穿身，每行几脚就要停下喘息，却以惊人的毅力将那具几近崩坏的肉身拖至了半里外的茶楼。
茶楼规模不大，五脏俱全，老旧的木制匾上书有“渔山驿”，楼上还有供人投宿之处。
掌柜的腿脚不便，走起路时伴着“叮啷”响，他合上虚掩着的大门，便回了房内歇息。
关谨之稍稍喘了一口气，缓缓爬经茶楼小窗，远远只见堂前酣然睡去的伙计，他便扭头躲进了后院堆积杂物的库房。
库房内黑灯瞎火，他搀扶老旧的土墙向着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躲藏。寻了半晌，库房厚厚的灰熙熙攘攘地盖在了他的头顶，他也好不容易翻出了压箱底的老酒。
沿着墙瘫坐下来，关谨之艰难地瞥了眼左肩，他顾不上那么多，打开一坛酒倒在了匕首上，便拆下束发头巾咬在口中。
满是尘埃的长发散在脑后，举着匕首的动作在空中僵了几许，关谨之咬紧牙关，银白的刃便决绝地落在了他的左肩。
箭伤有足足两寸深，好不容易风干的衣衫再度被冷汗浸湿。缓缓躺着黑血的创口滚烫，血肉模糊，他极力克制，猛得发力，徒手拔出了那支长箭。
大同的庇护奏了效，这一箭仅是射在了他的血肉组织，并未伤及骨髓脉搏。
“你们几个快住手！宗主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同门之间，以和为贵！怎么谨之初来乍到，你们就恶言相向，还把人弄成这样！”
“什么反贼之后……净是胡说八道！大同叔的话你们都不信不了吗？谨之的父亲和宗主是情谊至深的师兄弟，你们不能和光凭道听途说加罪于人！日后可不许和谨之动手了！”
“谨之……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找叔，别自己一个人扛着，好不好？来，叔给你上药……”
曾有无数次遭人发难非议，疼痛贯穿全身的时候，都是大同叔在他身边替他说话。
如今，身躯满目疮痍，斯人已逝，温暖不复，周身唯有无休止的寒意。
关谨之闭上双眼痛饮，不忍呜呼。醇酒入喉，口舌燥热，酒与泪尽情交织，他贪得无厌地豪饮，可哪怕夜深人静时他也只敢低声哽咽、不敢释放内心压抑的全部……
“砰砰砰——”
急迫的砸门声扼制了关谨之的悲意，好在响起的并非库房。不一会儿，跛脚掌柜拖着瘸腿“吱呀”一声为之打开了茶楼大门。
来者声音低沉浑厚，上来便是一句：“掌柜的，向你打探个人。”
跛脚掌柜性子温和，哪怕自己是被震醒的也并未动怒，他端量了一阵说：“小道长，这么深更半夜你找谁？不会……不会是打探那闹得满城风雨的关谨之吧……老朽可没见过他啊！”
见那人听闻自己平静依旧，虽有一墙之隔，关谨之仍有些不可思议。况且，来者语气似曾耳闻，他不由警觉，屏住了呼吸。
屋外的人平和道：“那倒不是，掌柜多虑了。反贼有官兵抓捕，无须你我操心。”关谨之与跛脚掌柜一并松了口气，他又道：“那人年纪和个子皆与我相近，薄情面相，翘唇峰，桃花眼，不知掌柜的可否记得近日曾有接待过这样一位男子？”
描述当真是细致，甚至还带了好些私人情绪，这也让跛脚掌柜犯了难。
且不说他岁数不小、担心自己的无心之辞害人丢了性命，渔山驿可是方圆百里唯一的投宿之处，掌柜又从何忆起？
见掌柜寻思甚久也道不出所以然，屋外的人并未深究，他谢过掌柜正欲离开，却忽闻大堂之中传出了第三人的声音。
“贻安师兄，你找我？”
不同于来者的凌厉，哪怕关谨之头脑昏沉也不难感知这人语气中的亲厚和睦。谁知，被唤作贻安的人“哼”一声，冷冰冰道：“你果然还在江东，这么多天又不知道死哪去了。我问你，晁凌云呢？”
晁凌云？正义道？
跛脚掌柜一见情况不对便识趣走开，还不忘喊醒在堂前睡眼惺忪的伙计，独留那二人在外。
“贻安师兄没听师父说吗？凌云师兄前几日让晁大人派家仆接走了。”
不解与疑惑潜入了关谨之晕乎的脑袋，他拐了拐身子，余光便从半开的纸窗溜了出去。
果不其然，茶楼外身长八尺的男子着靛青袍，玉树临风，魁梧异常。可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右脸上有一道与其浑身冷感极不相匹的刀疤。
关谨之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他绝不会看错的，那道刀疤正是他在行刑台上的亲手之作。
那人……那人就是高个子……
“我自然早于你知晓。哼！这顶什么用？洪都府的那群废物又让他跑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凌云师兄……他中了赤血引，慧根尽失，再无恢复可能……别再叫他师兄了！你看那如今那疯疯癫癫的晁凌云，他有几分像你我熟悉的师兄！”
关谨之的心跳“噔”地漏了一拍，他尽力扶住自己无力的躯体，最后躲回了库房的阴暗角落。
晁氏自前朝以来便是皇亲国戚，即便是北匈政权在位的数十年间，晁氏权贵稳而不动。晁凌云之父，如今洪都巡抚晁兴大人更是出了名的溺子爱子……
而他最疼爱的嫡子，竟然被梁振北伤成了个疯子。
关谨之瞬间懂了，懂了梁氏如今的处境。
库房之外同样沉默了好久，“贻安师兄来找我，是要我去找他，再把他送回洪都？”
“还送回洪都做什么？你是嫌我姜贻安找你找得还不够辛苦？还是想让那群吃干饭的接着给我添堵？”姜贻安语气颇重，毫无有求于人的恳切，“我不管你成天到晚在琢磨什么，现在我是大师兄，一旦找到晁凌云，即刻把他带回重霜观。”
“……知道了。”
姜贻安的口气比起交待更似命令，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便随即答应了下来。俄而，狂风呼啸而过，姜贻安踏风离去，旷野外的茶楼又恢复了宁静。
只不过，有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却靠近了库房。
关谨之生咽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
他知道，无论来者何人，只要进屋看上一眼，便会和文氏兄弟一样，把他送给金诚换取黄金百两。
屏住呼吸，握住匕首的手亦在颤抖，可对方竟然在他毫无防备之时倏地推门而入。
库房昏暗无比，月光洒在了那人的白靴白袍上。
整个库房臭气熏天，又是血腥味，又是陈酒味。关谨之额角的冷汗滑落胸前，他猜不透对方，正欲先发制人，却见那人的手中顿时燃起了火光。
刹那间，漆黑的库房被照亮，与之四目相对的，竟是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
“关公子……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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