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说得没错。”少女仰头看向老领袖的眼睛，但确实，是在看向另一个存在。因为那双如秋湖平静无波的灰眼睛，说话时闪起清透的涟漪，“以上，就是我最天才的两项发明。看来……三千月神，不像传言那般冷肃不通情感，而是很能洞察人心呢。”
“按照你说话的逻辑、很好理解。”三千说。
“哼！我就知道。”少女撇过头去，“顺便一提，你们初见的灿烂地狱，才是它真正的最终版本，街上人们行色匆匆，正是追寻着心中的希望而去，疲于奔命忘乎所以、心怀希冀如同癫狂，焦躁难耐、浑浑噩噩受尽折磨却总寻不到自己欲求之物。
正要放弃之时，给他注入一点希望之光、他就全然忘记了之前的所有痛苦，爬起来啊，继续，被侮辱挫磨千百遍也不能放弃……人人内心受的煎熬，比现在这样的地狱中所感惊怖焦灼、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与那光鲜外表又有什么干系？……
巧妙的是，当希望过量，灿烂地狱的社会就会自动失衡，总是有一群人、为了自己心中的希冀欲求而故意压榨折磨另一群人，做这种坏事时，自己内心其实也焦躁不安，正如溺死的人们化作鬼怪，去吞噬折磨漂在海面上的人。
是人？还是鬼？每个人都做过鬼，都说不清楚，这样的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也。而我，只需要这样看着，永远地看着，什么都不用做。”
说罢，荼荼不耐地将小手一挥，老领袖发现自己又置身于繁华明亮的街道中，还坐在树荫下的树根上。
只是知道了人们内心的感受，就再也不能用愉悦的眼光去观察周遭那似乎是光鲜美丽的人流了，更觉得有时候的人间，就与这“灿烂地狱”别无二致……
三千这会话多起来了，趁着老领袖沉默不语，又兴致颇高地问：“为什么不采用通常的样式呢，是故意仿照人间的景致、让自己的地狱与众不同、用以博人眼球，或是有意炫耀自己非凡的创造力吗。”
“你觉得呢？也许是炫耀逞强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样千篇一律、臭气熏天的血海毒池有点讨厌啊。”少女抱起胳膊，“此间环境宜人，并不会损害老祖母的神识，你何不堂堂正正出来说话？”
三千就将神识重新变作符合自己个性的高大身体。一阵甜丝丝的风夹着冰花扑人面、晶莹碎屑升华于灿烂天空笼罩下、无处不在的希望之中。
雪塔般的神尊稳稳出现于少女面前。端详她一会儿，才轻轻说：“你心思细腻，技艺纯熟，本性却并不适合做鬼王，或许在我手下担任创世的神官更为合适。”
“哈啊？！”少女不知怎么突然发作，情绪激动地涨红了脸，“合不合适要你评判？我可是造出了宇宙里最苦的地狱杰作的荼荼鬼王！谁甘心在你个死脑筋的手下死板板地做事！”
荼荼察觉到，自己正被俯视呢。
这个身板身量气势不足，她很快变作个同样海拔的、身材凹凸有致的健美女人与其对峙，她生着六条强壮手臂、六个手都气冲冲地指着三千的脸，此时发声也充满了磁性，嗓音浑厚富含攻击力：“要我说，你内心那么阴暗潮湿，一下子就理解了灿烂地狱折磨人的原理，更适合待在我手下做个打杂的小鬼咧！”
虽然身型变长了，气势变高了，手臂也变多了，但两方底气能量孰强孰弱，老领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的：三千更加端庄持重，荼荼还只能算是虚张声势的小鬼一个了。
三千沉吟不语，半晌才梳理颊边月华般细密的侧发，解释什么般淡淡地说：“我没有忘记，初分配你的归属时，永代曾拜托我鉴定你的资质。”
“哈！”荼荼闻言端起一对臂膀，其余两对手臂抬起来、夸张地噼里啪啦地为三千鼓掌，怒气更盛了，鬼火熊熊燃烧在眼底，“啊呀啊呀我们的三千月神大人不愧如传言所说、真是万事不忘啊。亏你还记得，我能在这儿无穷尽的永劫时光里身处地狱、全是您匆匆一眼的功劳！”
三千被喷了一通，不知在想什么，静立不说话了，荼荼也只好鼓起一肚子怒气沉默着。
老领袖打破僵局，问：“荼荼鬼王，你说的永劫时光是多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鬼王的呢？”
“我不记得了！”荼荼背过身生气，背肌发汗，随着她大喘气一起一伏，细腻的汗珠闪闪发光。
三千解释说：“祂曾是宇宙之中、第一对有智识的人类伴侣生下的长女，是这宇宙中第三个’人’，不满十岁时就夭折了，死后变作阴鬼。我鉴定时发现，祂的本质，是个能量博大、善恶参半的精神态身。这样强的精神体投胎做人，不外乎是以此方法塑造阴鬼身，寻求成为鬼王之道。”
“你又懂了。”荼荼背对三千暗暗龇牙。
“因为祂恶质更多，成神几乎无望，被我判断为鬼王的候补，从那时起就在这地狱掌事。此事我记得清楚，并非因为他人所言万事不忘，只是因为认识得早。”
荼荼怒目圆睁气得不轻。“谁又跟你认识了。”她在心里反抗说。
“当时祂也是这样默不作声。一副任由安排之态。”
三千用平淡语调说明结束，就自顾自从后面握起荼荼的一只手：“如今看来是我辨认不清，你总要待在自己适合的地方，这就跟我走吧。”
荼荼被这么一拉毛都炸了，即刻化作只小巧的灰扑扑的野兽蹿出半空，落下后展开利爪抓紧地面，向三千怒叫道：“啊呜啊呜啊呜！”不知道骂的什么脏话。
她变回少女姿态跑去老领袖身后，抓着她的袍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闷闷地问：“……三千，你犯了错，都不感到愧疚吗？你以为你的错误、是那么容易就能弥补的吗？”
“当时我的判断，按照法则准确无误。你也默认了，故而做此安排。是现在看见你的佳作、得知你的品性，知道原来你更适合创造生灵而不是毁灭折磨他们，才决定将你带回手下工作，一切符合情理，没有错误之说。”
老人见三千姿容妙丽柔软，内里却是如此冷酷如冰，心意不会曲折，竟不说半句软话，不禁反手护住荼荼：“月神……大姐？您就向她道个歉吧。她只是个受委屈的孩子。”
三千指着自己的脸说，“我虽本质属阴，精神态身却没有性别之分，叫我三千就好。”又指着荼荼对她说：“如果按照你刚离开的那个世界之历法，祂已经超过两百亿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鬼。你已晓得祂变化的本领，现在变作孩子样貌，只是为了骗取你的怜爱，请当心。”
老领袖哭笑不得了：“我正是愿意被这小孙女欺骗，她不是只做了一世的人、很小就死去了吗？我看她自己在这里孤孤单单的，也没有个真正的鬼怪作伴，是不想与恶鬼同流吧。再怎么能量强大、富于变化的才能、活了多少年岁，她也一直渴望做回被疼爱的孩子。她还是个孤单的、受委屈的小孩子——这是我的意思。”
“你说的有理，受教了。”三千一礼，表情却纹丝不动，对荼荼伸手说，“既如此，与你全部的争端，都是我错了。然后，跟我走吧，永代月神会安排鬼王接管此处。”
老领袖看看依然攥着自己衣料的荼荼用力过度而缺血的手指节，知道她气根本未消，只能在心下叹息。
三千就这么伸着一只手干等着。
过了会儿荼荼才迈步站出来，她擦了擦眼睛、挺胸而立，回话说：“我不愿在你手下做事，三千月神。”
“需要理由。”
“你……根本不是什么情志淡薄、纯洁庄严，只是纯粹缺乏感情罢了，这样缺乏感情的月神，创造的智慧生灵也会是行尸走肉，我觉得无聊，所以愿跟寂默月神或永代月神做事，不愿跟你。”少女鼓起勇气说。
“那，就让她跟着别的……”老领袖还没掺和半句，就见一向端庄玉立的这位神尊身躯不稳。紧接着单腿跪下在少女面前，纯美的表情一点点垮下来。
发丝也微微凌乱了。
三千紧盯着她的眼睛，双眸中的冰雪开始消融，晦明不定，伸出细白的手抚摸少女脸颊，企图将自体冷香涂上去沾染她似的，力道温和、却欠缺柔情。
三千软声不掩急迫，循循善诱地问：“诚实地告诉我，荼荼，你刚刚说的还是气话吗？如果是那样，我会再道歉的，也会按照你的期望做出补偿的。你可知道，自己刚刚诋毁的，是我的职责所在……”
少女却摇头，平静而坚定地给予否定：“我虽爱疯话狂言，却不会借着怒气去诋毁诽谤你这高贵伟岸的月神。三千，你缺乏感情——这只是我经过考察无数人间而产生的、真实的想法。
不信的话，三千月神尽可以亲自到附近永代月神创造的人世去看看，那里的人们比起你创造的生灵、是多么鲜活丰满，得益于那些人们深刻丰富的喜怒哀乐，我的地狱才有源源不断的大恶之人带来深重的邪秽之物，变作我的力量、创作的材料。可是，你知道吗？我只怕以三千月神的本性，去了、比对了，也根本不懂自己差在哪里。因为你都不懂得，差别在哪里……”
“那么。”三千忽然捧住了荼荼的双肩，“你懂得，差别。”
微微仰视的眸光发亮，如同日照冰晶、折向对方眼中一片片明媚的光斑，光斑交错游离、闪耀着波动不止，荼荼还是第一次看到三千这样美丽的眼睛，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眼光，让人无比期待它下一次变换、会诞生出如何斑斓的光彩。
明亮瞳眸与怯怯的眼球之间，几乎呲啦呲啦扑腾出白蒸汽，逐渐只能感受到，看见了光，一片明净的白金充斥于空间中，像自己游历人间观测到的北极光那样，闪耀流动着五光十色的梦幻波纹，布满周身，渐渐地，她自身的存在也从感觉中消失，变成了这空间的一部分：
她看见光，却无法证实眼睛的所在，因为她同时看见上下左右所有的光，视野无比全面；她听见悠远、空灵悦耳的旋律，却无法证实双耳的存在，因为她同时听见四面八方、里里外外的辉煌乐声；她闻到润泽而底蕴深厚的芳香，却无法证实鼻腔的所在，因为她了解芳香味充塞其内、盈满其外，周身每一寸都感受着香泽的氤氲；她尝到令人无法满足于浅尝辄止的甘甜味，却无法证实唇舌的所在，因为通体都充满了凉丝丝的晶莹蜜露，她的身体轻盈如风，以至于感觉不到身体存在的重量、占有的体积……
三千全部的神采，就数这双眼里蕴藏的最为珍贵，如同细密温柔的月华……不，祂不就是月光本身吗。所到之处浸入的每一个物事甚或每一丝空气，都染上了满足、自在的纯净之光，生灵的喉管发出喜悦的慰叹、草木摇曳摩挲出舒适的呐喊，在生命海的轻柔潮汐翻涌出海啸以前……
荼荼喉中哽了一哽，用恶魔最深沉难移的底力控制住了自身的稳定和觉知。
抑制住想要被那清美眼光吸进去的冲动，也抑制住抚摸、触碰、吞噬这双美目的冲动，更抑制住就这么原谅了三千的冲动，只僵硬地说话：
“我、我嘛，我观察了地狱众生这样多的光阴，嗯，自然是懂得的，懂得……其中大部分复杂玄妙的。”
“那么，从此就换我跟着你学习，”三千收回眼光，放开她，自顾站着思考说，“如此，你往后也不能离开我的身边，如果时常勾起你的讨厌，也只能说抱歉了。”
“什么？”荼荼脸红未消，莫名其妙。
老领袖也在侧搔了搔头皮，不明所以。
“你往后想做什么身份，我都可以尽力满足。你想做什么？”
“要说做什么……做什么也不想做鬼王了，只是我……”
“只是不要再做这地狱的鬼王就可以，是吗？那就更加好办了。”
荼荼快速地眨眨灰眼睛，一脸懵：“但是我的精神态身……”
“恶质太多吗？这倒无碍，就当你答应了。约定已成，但我需先去处理些职务事宜，委屈你在此……稍等。”三千站起身来又恢复那冷肃、迅捷的作风，对老领袖点头，“不宜再久留此处了，先跟我去安置您的职务吧。”
结果，徒留荼荼对着二位瞬间消失的一片虚空，呆愣后暴怒：“什么啊！你约定了什么啊！喂——我又答应了你什么啊！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少在那自说自话了呀！”
地狱中人们脚步匆匆。
没有人理会她。
少女失力地蹲下，抱起双膝自语：“你都不懂得……哪怕你再多，了解我一点呢。”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你都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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