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荼荼说三千独断专行、自行其是：祂一句例行公务似的“稍等”，大概等于将荼荼在地狱展示的九九八十一天、整整循环一亿遍的光阴长度。
八十一亿天！平常地球人所说的高寿也不过三万五千天而已。若向天再借五百年活个潇潇洒洒，也不过是八十一亿天这两千万多年的零头而已了。
更何况，是地狱中的两千多万年呢。
本来荼荼身为鬼王只负责惩罚罪恶，自身倒不会被罪恶侵扰，枯燥度日也就算了、总之还算平和。可三千擅自作主了那“约定”后，荼荼的枯燥之外又多了一份等待，若要加上定语、就是“未订下限期的等待”。
日日夜夜咀嚼着三千离别时轻飘飘的一句“约定已成”、在心中描摹那昙花一现的闪耀眼光，过了一亿遍循环后的这天，荼荼仰躺着望向地狱之天空——自己的至高杰作。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心的空壳中被三千倒入了一掬可怕的东西——希望！
就像自己为地狱众生强行注入希望、引发他们无穷无尽的挣扎、无穷无尽的痛苦一般，三千也用那眸光、话语，以及那庄严美妙、晶莹剔透的身姿……总之！用那一切的一切为诱惑，半强迫地向自己心中注入了本不该有的希望，以至于这九九八十一亿天内、自己在逐步走向极端的痛苦！
三千正把自己关进祂的地狱！
紧接着，坚定地断定三千是多番故意戏弄自己的荼荼鬼王，彻底暴怒了……
虽然荼荼平时以成长期少女或身体健全、形容高贵的魔头怪兽形象和化身示人，那当然是祂的倾向和审美，可有时心情不佳、变成浑身长刺流脓流血、身体残缺畸形、精神癫狂错乱之类的幽灵鬼怪去吓一吓人的时候也是有的，鬼王虽力壮身强却并非修身养性的善类，那力量的精华都是爱作恶、爱破坏的因子，发起怒来，地狱恐怕要被搅个地哮山吼血海连天，换在灿烂地狱，那么一切人间的罪恶都魔幻再魔幻、加倍再加倍。
“好事”也有，地狱众生服刑时长缩短——因为痛苦过量，感受上的时间变长、罢了。
荼荼在地狱发了一通癫疯、搅乱各处直到哀鸿遍野也不得解脱，狂躁之际，她在心中恶狠狠怒吼一句：“我发誓要把那三千也关进我创造的地狱里，无论用什么方法！”就万事不管地从自己的地界撞了出去。
关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发疯倒能得痛快，这一出去却觉得不对劲。荼荼穿越大半个宇宙闪现各处天国人间地狱，也寻不到三千的身影、气息、神识，或说从一开始就感受不到独属于祂的空间波动，身为三分宇宙之一月神的三千，本该如法则般笼罩于这整片时空。
可是，找不到了。
荼荼这边怒气越发消弭，原本的怨恨全燃做了遍寻不到的急火，原本对准目标的尖锐矛头却扎进了一片虚空，心力全部落下、坠进彷徨的无限深渊。
想当初，在地狱里待得不愉快时，自己也玩忽职守地跑出来玩，她喜欢去人间游玩，比如化作忧郁的文人模样待在酒馆茶房昏暗的一角，等同样愁眉苦脸的人来攀谈。
然后编造人生经历大倒苦水或彻夜豪饮来发泄，为的是聆听对方的失意落魄，听着那些人是怎么全心全意对待自己生活的痛苦，心中好笑的同时，记下来、以作地狱新的素材。
结局总是被附近管事的神官抓回去、交到永代手里教训一番。
如今真真是连那份畅游人间假作忧郁的闲情逸致也没有，全部的能量只集中在一念：三千在哪？！
荼荼正急得想要将自己分作千万份、打算散到各处做彻底的搜寻时，却见月神永代亲自追来了，没有祂逃祂追的精彩景象，那精神体瞬间追来、瞬间劈头盖脸地教训道：“怎么一个消息也不给我就跑出来，在这片乱逛乱喊什么？”
“我没乱喊！你难道没察觉……”
永代打断荼荼：“这片到处都留着你问三千在哪、三千在哪的呼唤的印记，三千是谁？你还说没乱喊？”
“你少挑我……”荼荼反抗的意思传递一半、陡然心惊，问说，“你刚刚问我什么？”
“我问你，三千是谁？”
是的，如今这个时刻已经是三千将自己分作数十万份而彻底湮灭之后了。
很可惜的一件事，精神态的神没有物质身或墓碑来展示“存在”、“存在过”，祂们的个体更像概念性的东西。
精神态的生命，就是纯能量凝聚成某个整体的存在。整体分散消失后，能量散去，被其他个体吸收利用。至于其整体形象、个性、名字之类，作为概念会淡化消失。
精神态的三千，连块大的也没留下，可谓碎尸万段、均等稀释在数十万其他个体身上。宇宙法则只关心月神能量分散后，在别的个体那里是否构成延续的等式。
而，“三千”是谁，有什么样的个性，根本无足轻重。
永代虽神通广大，作为精神态的生灵却也逃不过宇宙法则的约束，祂把“三千”的概念忘记，与三千消失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众小神同样不会记得，不过是一场震撼之后，感到修为上涨，如愿以偿地作鸟兽散。
与月神能量相近的替补者，也会遥遥交感得知月神职位空缺，同时接手月神事务。
依旧是三分宇宙，稳定运行。
永代不记得三千了，这意味着什么，荼荼一下子就清楚。
荼荼此刻若是人身，简直要一口血涌上嗓子眼、郁死在永代面前。
永代此刻若是人身，简直就像是看着同伴面露万念俱灰的颜色，在自己眼前哗啦一声碎掉了，碎成一片一片、一缕一缕，一粒一粒。
肉骨脏器尽数坍塌在地，心脏完整出逃。血液的丝带、血滴的珠串、神经网络的蕾丝边随风飘扬，永代手忙脚乱地一缕缕捡过来、抓过来拼合，因为同伴生意全无，所以拼着塌着、再拼再塌，屡败屡战，玩一下午高难度人体拼图。
“你怎么这么容易碎啊（你怎么这么容易想不开啊）。你没了的话灿烂地狱谁能管得住啊（你没了的话公司谁来管啊），你那么有创造力谁比得上啊（你可是核心CEO啊）。”
永代边哄，边到处去抓荼荼散掉的能量，让它们重新凝聚在一起。
荼荼被拼好的喉咙能够发出问句，声波显示祂悲伤委屈不已、这股振动终于将祂整体稳固住了：“那我和祂的约定……怎么办呢？不是还约好了要跟着我的吗？”
紧接着暴怒不解道：“那为什么我还记得祂啊！！”
“不是说全部消失了吗，沙罗姐姐、宇宙法则也会失效吗？”我问。
“正是因为它从不失效，才会记得。你忘了？我这里还存有一份呢。”沙罗像是掏出心脏那样，颦眉佯装痛苦地从领口里抓出那颗平安扣来示意。
“我这里的三千的神识，就像这样，装在身体内部关键而且隐秘的地方，我同你说是‘心’的部位，实际上神身没有心，只是便于你理解。准确的说，是指掌管情志感受和部分记忆的中枢。我将它放在这，紧密结合却恰巧不融合，分离时甚至会造成撕裂般的情感痛苦呢。
妙就妙在，它藏在我心里不至于被其他神鬼察觉，却以这般能量的分量刚好可以与那个约定能量的分量相感应。最后就像这样——”
沙罗让平安扣轻轻落在我的掌心，方才紧贴胸口的余温还在，但几秒钟就冷却了。“完好地交还给了荼荼鬼王，神有所归，可致丰大啊。”
我被一句话引发了遐思，说：“原来就算一个约定，也有能量方面的分量。”
“约定在你们的物质世界倒是虚无缥缈了，但是精神世界中，双方的约定、比双方的名字都更有分量。”
“双方？”我沉吟片刻，悟说，“也就是，其实荼荼鬼王表面上反抗，心里早就热切地应承许诺下那个约定了，这倒能看出荼荼的有趣之处呢。”
“要不怎么说呢！正是呢。”沙罗饮一口茶，抿嘴笑得花儿似的，我从她脸上看出月老般可爱的神性来了。
“啊可是……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问三千月神，祂明明事先未曾打过招呼、说明原因，却笃定会有我这样保留祂的神识的，还能笃定我会交给荼荼鬼王，祂凭什么？”
“对，我就想问这个！但刚刚你说约定是有分量的，我想或许……”
沙罗拍桌，喜道：“正是正是！因为约定是一种能量，能量会引动精神宇宙的能量潮汐，涨涨落落看似随意、但其中变化精妙玄之又玄，最终一定会触发双方的相见。
还有一点我考虑到的、是概率，三千月神自我毁灭的当时，在场小神数十万个，基数足够大了，必定会有那么几十个先私藏起来避免融合的，一段时间以后少了几个、一段时间后再少几个。按说三千做到月神这种级别，智慧不可估量，大概都能精确算出最后就只剩下我还揣着一块，刚好这时，按照荼荼鬼王的性格，也该跑出来找到我了。
三千虽不复存在，但一切都在祂意志的掌握之内。”
“这简直就像是预知未来呀！”我想起师父教我给人推算命格，说一切都在逻辑之内。
“实际都是极为细致的计算，能力越强算得越精确。”沙罗说到这里露出点苦笑的意思来，勉强吊起一边嘴角，微微发着颤，“我所感叹奇妙、不过是自己无力计算而显得奇妙，所以当我以为是自己促成了这一段奇妙缘分而沾沾自喜时，多傻，其实是技不如祂，自作聪明而已……
说实话，我有点妒嫉三千计算、创造的才华啊，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拿自己和祂相比呢？不自量力，无非是碰上了人家的柔弱之时、因着自身畏怯寡断的性格激发了不舍的情绪，才得以与之共处许久。往后却变了味，从始至终自诩护卫者，甚至借此拿缘分大作文章洋洋洒洒、当成自己的创造去标榜呢，以为自己能肆意妄为了！多傻、多傻。”
“你们，倒也真是一段孽缘呀。”我发出无甚感情的感叹，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却如正确的公式那般，必然更加激起沙罗忧愁羞耻的心绪，让她双耳发红、连连叹息、滴滴垂泪了。
“我错了我错了！随口应和的、倒引起你的伤心事了，怎么这么爱哭……哎呀。来擦擦、擦擦。”
沙罗揉着眼睛坐过来靠在我怀里抽泣，再呜呜哝哝说什么“我也只能讲与你听以慰心灵了”，“孽缘与否自己也曾是一腔真意倾其所有”什么的，就听不懂了。
好吧，却说沙罗，终于被荼荼鬼王寻到、一把抓进了灿烂地狱。那时三千的存在已全然被沙罗抛在脑后，所以三千的神识这回事也是一问三不知了。荼荼当时自然急怒攻心精神失序，沙罗一介稗官小神，险些被荼荼化作的女魔头一记黑虎掏心锤散了神识。
就在那紧急当口，沙罗才想起自己心怀里还装着个宝贝。
此时一只恶鬼一个小神，一个疯魔一个智商低（比较而言），都被巨大的惊喜更加冲昏了头脑，以为寻到三千仅剩的一抠抠神识是彼此偶然间的所得，双方霎时忘记了彼此神鬼有别、能量悬殊，如同挚友相谈甚欢。
荼荼高兴了就拿整个地狱变化把玩，毕竟鬼王本性恶劣，一会尸山血海、一会鬼影幢幢的把沙罗吓得抖抖颤颤消受不起，荼荼以此为乐趣、久违地开怀。
然而其后交谈中发现，此时的“三千”能量微小，简直都不足以形成独立的神之个体。拿人类做比较，仿佛发育不完全的胎儿，都谈不上诞生，掏出来放在外界必死无疑。如果由其他鬼神强硬为其输入大量能量，又会稀释那一点点宝贵的个性，变作个性迥异的另外一个存在。
“这么个分量的神识，拿去做个物质身装下、保护起来，倒是约莫正好啊。”大概就是无尽缘妙司命神·沙罗注定要说的这一句话，撬动了荼荼鬼王的心吧。
“你说投胎。”
“正是。”
“沙罗，你是什么神职来着，正是管投胎的吧？”女魔头用长长尖尖的手指甲缓慢地蹭下巴，正在思考的样态，表现出恶鬼那只有带上毒性和诡异才能显露庄重的魅力。
“小神无尽缘妙司命神是也。”沙罗心生敬畏、有礼地作答，“掌管有数尘世的生命诞生、结缘的琐碎事宜。”
“……三千，原来如此，不再做鬼王了，你是让我随你一同吗。”女魔荼荼闭上眼睛，那巨魔之目有四颗，均硕大无比，复又睁开，粗长浓密的睫毛都能扇出阵强风来。沙罗看得胆战心惊时，荼荼却倏然化作个矮小单薄的女孩样，十岁光景、比自己矮了一半，穿着刚好能蔽体的兽皮。
她张开两只小手看了看，瘦巴巴脏兮兮的，显得可怜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做人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楚。三千……你可知我这蛮横能量，以心为枢、密实难分。人的躯身无法承受，故而无疾早夭，享不了人世福泽。”
“我并非希求成为鬼王、才选择生而为人。这些，你都不懂得……”女孩说到一半，脸上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苦笑，重又变回女魔模样，对沙罗吩咐道：
“如若这般，我就将心拿给你称量，看看和三千如今的神识相差几何，又能不能拿去投胎结缘？”
沙罗仰头，面容凝固起受到巨大震撼时的呆傻：“您是说，要拿出什……”
荼荼，看向忙忙碌碌的地狱众生，很快看回沙罗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不假思索地轻声道：
“我是说，我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说句掏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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