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洛佩慈。”荒川走入房间时，随手把一叠文件扔在桌上，“我没想到你用的竟然是真名。”
索菲亚咬着嘴唇，眯起双眼，像是要用视线在医教部主任身上开出几个洞来。
现在他们两个正身处医疗者的保护屋内，此处的系统与云端完全隔绝，这也意味着许多设备还停留在过时的手动水平。荒川走到桌子前，低头将文件一张一张在女孩面前排好，最后还不忘调亮台灯，晃得女孩双眼发花：
“你二十二岁那年加入APLF，次年就被派驻到阿卡姆的前线。我们找到了你十九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一大票工作记录，却唯独查不出你十九岁之前干了什么。”荒川在索菲亚面前缓缓坐下，迎上女孩警惕的目光：“不明白这些资料我是哪儿弄来的？你们可以在阿卡姆之外搞小动作，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我早就知道，APLF被你们渗透了！”索菲亚恨恨地说。
“渗透了？”荒川抬眼瞅了瞅面前的犯人，语气里似乎带着遗憾，“APLF从一开始，对我们就是透明的。”然后医教部主任从文件中挑出来一张照片，重重拍在女孩正前方。
照片应该是偷摄的，失焦非常严重，只能勉强分辨出画面中心，比现在要年轻一些的索菲亚，正手持一把双管铳，面若寒霜：
“被派来阿卡姆之前，你在APLF的表现一直很低调，只有一次例外。当时，APLF解救出一个饱受医疗者折磨的十四岁病患，但是与你们有合作的人道主义组织因为背景资料缺失而拒绝收留他。你以APLF成员身份参与斡旋，最终为逃亡者争取到了居住资格，你当时一直坚持的主张就是……”
荒川推了一下眼镜，双目隔着镜片，细细扫过女孩脸上的每一条肌肉，“你说，所有小孩都应该有第二次选择人生的机会。”
出乎荒川意料，索菲亚对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说是面如枯井，只有当他提到“第二次机会”时，女孩眼神才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眼珠轻微左右瞟，她潜意识里想寻找藏身处。”医教部主任心里说，“她想躲开这几个字。”
荒川记下女孩的反应，不动声色地讲下去：“那名逃亡者的表现非常让人满意，他跟着你们四处演说，为阿卡姆的病患争取同情，另外，他也很好地融入了当地社区，甚至提前拿到了大学面试通知。可是，就在你动身来阿卡姆世界的前一天，你却闯入那名逃亡者的住处，把他杀了。”医教部主任十指交叉托起下巴，语气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点欣赏，“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索菲亚果然没能抵抗住荒川的手段，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撒谎。”
“哦？”荒川饶有兴趣地坐直身子。
“他根本不是十四岁，他的骨骼被改动过，他，他其实已经二十了。”索菲亚闭上眼睛，按住额头，似乎是要强压下心中的怒涛，“原本我们没想要救他，但他哭着求我们带他走。他骗我们说他未成年，为了带上他，我们失去了五个同志，其中一个，是跟他交换了身份后，替他死的，他让这些人的牺牲完全没有了意义。”
“你这算是为你死去的同志报仇吗？”
索菲亚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一点都没有内疚，我想让他道歉，想让他真心忏悔，但他根本不听我的，他临死前只是忙着说我听不懂的话，仿佛脑子被彻底搅乱了。真讽刺，离开了阿卡姆后他反而表现得像是个疯子。”
“我不明白。”荒川太开双手，“那个人成年了，所以救他就没有意义了吗？”
索菲亚一时语塞，女孩知道对方是在偷换概念，然而她一时间也指不出荒川这种解读的问题在哪里。
“还是说，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有改变命运的第二次机会，大人不能有？”医教部主任得意地看着女孩有口难言的样子，说实话，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小姑娘。到天亮之前，我们还有一些时间。”荒川说着伸展了一下肩膀，看上去有些疲劳，“很久很久以前……别急，我就是要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说起……”
“……那时候有一群开拓者跟着他们的导师，来到了一颗陌生的星球。他们在这颗星球上发现了某个……呃……神奇的……地方。对于这个地方究竟有多神奇，他们都没有充足的理解，那群开拓者心里只有一个很单纯的念头：有这个地方作为后盾，他们可以创造空前绝后的事业，成为无可想象的非凡之人……”
“……但是，开拓者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导师起了独占的心思，他给开拓者们降下诅咒，让他们无法靠近那个地方。千百年过去了，虽然导师早已踪影不见，但是开拓者的后人还在为诅咒所苦，无法前往梦想之地。他们后来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在这颗星球上没法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那么在别的星球上有没有呢？”
“开拓者的后人们找来一个间谍，对他的骨骼进行改造，最后，他们故意让那个间谍被人’解救’出去……”
荒川停下讲述，用戏弄小狗一样的神情，看着眼前因为愤怒与错愕而面色涨红的女孩：“毕竟，这群后人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进入敌人阵营，为自己人服务。”
接着，荒川面色一变：“……但是，就在那个间谍发回消息说他有重要线索之后没多久，他却被杀了，还是死于，当初救他最积极的那个人之手。洛佩兹小姐，从你到达阿卡姆以后，我们就一直盯着你，我们一直怀疑，你知道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从来没对你下手的原因，甚至，还希望借你的手把实验推进到第二阶段……”
“……但你今天的回答让我非常失望。”医教部主任收敛起笑容，同时从他身上蒸发掉的还有作为一个人类的气息，“我们的人在临死前，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索菲亚强作镇定，她端正了一下坐姿，希望自己看上去更高大一点：“我忘了。”
“没问题。”荒川站起身，朝女孩投下冰冷的目光，此刻的索菲亚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开始的傲气，惶恐不安地想要躲开对方的视线，这姑娘缴械得比主任预想中还容易，“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想起来。”
说罢，荒川转身离开，就在他伸手去够门把的时候，医教部主任毫无预兆地停下来。“如果我没猜错，你之所以十九岁之前毫无记录，是因为牵涉刑事案件，我知道有些地方会把少年犯的档案封存，好给他们第二次机会。”荒川这些话像是对索菲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门开了，医教部主任快步走出房间，在他的人影最后消失之前，女孩隐约听到荒川的喃喃自语：“谁是伊莎贝拉.玛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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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大宫司？”弗洛伊德指着集装箱里的东西，一脸“你在玩我”的表情。
“它确实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但是不影响使用，再说，八足造型还挺新潮的不是吗？”
老法官投降一样举起双手：“我还以为，你们的宫司至少是个人类。”
“传奇阴阳头沃伦夫妇主持建造了它，七百年来，它跟着不同的阴阳师组织辗转于一座又一座城市间，最后才到了大厦里。”菲利普拍了拍机械宫司的腹腔，里面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响，似乎这铁人的肚子是中空的，“这台是原型机，本来沃伦夫妇打算实现量产，给每座寮配备一台的，但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最后只有这么一台装配下线了。”
“虽然我很不想问……但到底是什么不可抗力？”
“它的中控系统被恶灵污染了，”阴阳师转过头看见法官迷惑的神情，便耸耸肩解释道，“它中邪了，精神上不是太稳定。”
“哦，秒极了。”弗洛伊德自暴自弃地嚷嚷起来。
“往好的地方想，这台机器跟云端是隔绝的，它不会受到三途之门影响。”
“意思就是说，别人没法逼疯它，反正它已经疯到不能再疯了是吗？”
“嘿！”超龄青少年不满地皱起眉头：“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把它弄醒。”
老法官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随后跟菲利普一同站到终端前。阴阳师深吸一口气，然后在键盘上敲下九字真言。
显示屏闪烁了几下，无数字符瀑布一样从屏幕顶端流泻而下。与此同时，集装箱里的八足机器人开始不规律地抖动起来。
铁皮包裹的躯干中飘出一个阴柔而又神经质的声音：“是谁，唤醒阴阳术的仆人？”
“我！”超龄青少年壮着胆子站到宫司面前，“我是狱门神社的阴阳师，菲利普.吉布森。”
机器人抖动得更厉害了，弗洛伊德甚至开始担心它会不会把自己晃散架。
“瞧瞧，亲爱的，在漫长的沉睡之后，你给我带来了一个朋友。菲利普……我能叫你菲利普吗？”
“如果能叫吉布森先生就更好了，不过问题也不大。”菲利普战战兢兢地回答，为了掩饰恐惧，他频繁在左右脚之间交换着重心。
“我还以为它会是个暴躁老哥呢。”弗洛伊德在阴阳师背后小声说。
“比那个更糟糕，其实我们唤醒过它好几次，没一次能弄懂它心里在想什么。”
“大点声，你们在谈论我吗？亲爱的，看看他有多害羞，来，过来。告诉我，你今天唤醒我，是为了放我出去吗？别回答，让我猜一下，天气那么好，我们一同出去逛一圈怎么样，你说52C公墓是个踏青的好去处吗？我可以指着墓碑带你认识城里的历代阴阳师，为你介绍一下，他们当初是怎么囚——禁——我——的——”
机器人吐出的最后几个字像是被寒冷的刀锋切开一样，如果它长着嘴，可能已经把牙齿咬碎了。弗洛伊德原以为对方说完会有所行动，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宫司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兀自剧烈颤抖着。
“呃……”菲利普尴尬地轻咳一声，“很抱歉，我们不出去……是这样的……神社里来了一个暴徒，他造成了不小的破坏，甚至可能还有人员伤亡，芦屋道满老师希望你……”
阴阳师话未说完，已经被惊马嘶鸣一般的怒号截断了：“芦屋道满！芦屋道满！他加诸我身的罪行罄竹难书！他竟然，还指望我出去给他当打手吗！”
“但是那个入侵者，水银大师，他已经破除了地藏结界，很快就要进入神社的总数据库，你知道那里藏着什么，你也不希望数据库里的东西被人看见吧。”
机器人颤抖得愈发严重了，仿佛一个冥想者正在陷入癫狂，老法官不禁暗中思忖，如果这位宫司长着脸，现在五官得扭曲成什么样子。
“亲爱的，他竟然威胁我，老天知道，此时此刻我对他的器官构造有多好奇。”宫司说完，扬起他的四条前腿，重重钉在墙壁上，“开门！帮我解除这件该死的束缚衣！等我回来，我要把用你的内脏涂满整个房间！”
早已等待多时的阴阳师立刻转身返回控制台，切断了集装箱外侧的磁网：“束缚衣不能帮你脱掉，不好意思，你只能穿着它去战斗了，适当的约束对陶冶情操有好处。”
宫司没有再多说话，也许它没有听见，也许它根本不在乎，机器人顺着墙壁爬上天花板，狂笑着消失在房顶的破洞中。
“水银大师其实未必对神社服务器感兴趣。”弗洛伊德目送宫司离开后喃喃说。
“是啊。”菲利普点头同意道，“但是宫司不知道。”
“那台服务器里究竟有什么？”
“劫持中控系统的那个恶灵，当它还是人类时，留下了一点羞耻感爆棚的个人**记录，卖给书商也许可以出本名人秘闻什么的。”
弗洛伊德回头看向超龄青少年：“那个恶灵，究竟是谁？”
“你还没猜到啊，刚才它不是一口一个’亲爱的’吗？那是在对它腹腔里的骨灰坛说话，”菲利普朝法官眨眨眼，“恶灵就是沃伦太太。”
“你们阴阳师之间的关系真暖心。”
“尽管羡慕吧。”超龄青少年说着，抬腿朝门外走去，但是没迈出几步，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不好。”
“怎么了？”
“我刚才查了一下个人邮箱，阴阳头没把地址发过来。”
弗洛伊德面色也沉了下来，以此刻神社内的战况来看，很难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
“我们要不要回上面去？”菲利普问。
“自投罗网吗？”法官没好气地驳斥他。
“那坐标怎么办？”
弗洛伊德拍了拍前额，似乎正在脑中艰难地做着取舍，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天花板射向大厦的某个更高处：“还有一个地方，也许能找到三途之门的位置。”
面对菲利普投来的询问目光，弗洛伊德说出五个字：“海亚姆大夫。”
阴阳师登时如梦初醒：“你是说，楼顶套房？”
“可惜，电梯坏了，我们是不是只能走逃生通道。”
“不需要，货运电梯还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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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吉达.海亚姆大夫——也就是泽格帝国社会与宣传部长哈基姆.菲尔多西——生命的最后五十年是怎么度过的？看了他的公寓后，多少会让人有些了解。
海亚姆大夫的套房很大，却没安装几盏灯，房间昏暗到让人感觉窒息，只有显示器的苍白光线，大片大片打在冰冷的墙上，犹如在房间四壁上挂了一层跳动的白霜。国父最后的居所基本上就是一个巨大的监听站。房间里里外外挂满了无数的屏幕，从警团署总部到城郊的小巴站点，几乎全城都被他尽收眼底。在一些正对显示屏的桌子上，摆着没有收拾的饭盒与速溶咖啡，显然，这位老人最后的岁月，全都用在监视上了。
“可怜的老东西，他一定怕得要死。”弗洛伊德身处屏幕环绕之中，双眼扫过一城的众生百态。
“为什么这么说？”菲利普问，他还在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屏幕太多了，超龄青少年搞不清该看向哪里。
“他监视了全城，却没有监视到一个医疗者。”弗洛伊德解释说，“他一定是想从普通人那里找出医疗者的蛛丝马迹，而且，显然不成功。”
菲利普点点头，试着想象海亚姆大夫的感受：他监视着城里许多地方，他也知道，他那可怕的敌人也监视着其中一部分地方。这像是在捉迷藏，当他通过显示器看着一条街道时，或许医疗者也在看着同一条街道，但是海亚姆看不到医疗者，他不知道医疗者是否看得见他。他只能坐在监视器前，徒劳地与假象中的视线搏斗。
“我找到他的个人电脑了。”老法官的声音从一个也许是书房的地方传出来，“有安全锁，能帮个忙吗？”
“小菜一碟。”菲利普说着摘下了背包，他往包里看了一眼，“钢笔”的破解还剩最后4%。超龄青少年撇撇嘴，把破解器塞回了背包最下面，然后提着包快步走进书房。
海亚姆大夫用的是一台标准型号的个人处理器，软硬件中所有的唯一识别标记都被抹去，这就算是反跟踪防护了，显然国父在网络安全方面并不擅长。
菲利普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绕过了系统检查，成功进入处理器根目录。“全都是被归档的录像。”他失望至极地说。
“看看这里。”弗洛伊德指着屏幕角落一个标记为“已删除”的资料夹，“能恢复它吗？”菲利普点点头，他导入了复原工具，一番操作后，资料夹变成了一堆无法阅读的乱码。
“有意思。”超龄青少年嘟囔道。
“是文件格式问题吗？”
“不是，是时差问题，系统识别不出资料夹的创建时间。”
“为什么会这样？”
阴阳师的嘴角因为兴奋而微微抽动，仿佛一头野兽嗅到了血腥气：“因为……这不是阿卡姆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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