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隐传来了雷声，无玄眯眼望天，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可算是来了。
这是他的雷劫，本就不该让他等着。可不知怎的，仿若连天雷都不允他脱胎换骨，就这么让他生生等了三个日夜，才有了动静。
这三个日夜，无玄就站在这里想。
想三百多年前的自己是多么荒唐而不自知，想水霜尘让他历劫飞升的遗愿，更不断想着水霜尘对他的期待。
他想水霜尘。
自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夜之后，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愧悔之中。而现在的他，能做的，只剩下了完成水霜尘的遗愿，成功飞升。
或者……
就算历劫不成，也算是他终于能重新见到他的师尊了。
“轰隆隆！”
“轰隆隆隆！”
雷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耳欲聋，无玄最后看了眼天空，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表面上赫赫扬扬，实际却做错了太多的事，甚至害死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是时候结束了。
轰隆隆！
……
雷声逐渐微弱，无玄的耳膜依旧嗡嗡作响，但周遭的光线却在恢复。不仅如此，无玄的耳边甚至传来了某种他已许久未听到，却早就刻在他脑海里的声音。
无玄疑惑着睁开双眼，不由周身便是一颤。
事情显然并没按照他的所想发展，但现在的他，亦正处在他十分熟悉的场景中。
他正跪在明月宗的正殿霄云殿上。
身着明月宗弟子的服饰，端正地跪在地上。
正面高座上端坐着掌座和长老，旁侧有列席的各派代表，而在他两侧和身后的，正是一众噤若寒蝉的明月宗弟子。
这……
无玄狠狠地捏了一下大腿，一阵剧痛传来，他不自觉便望向了正面的高座。
这都是真的！
难道所谓的雷劫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天雷劈身，而是这个？
还是说，那一计天雷，竟将他送回了过去？
问题是……
无玄心念飞转，干脆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有一点他能肯定。那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下，他随时都能见到活着的师尊。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甚至都不想在等了。
然而，无玄才转过身，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拿下那孽徒！”
话音方落，四周已几个明月宗弟子包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他甚至还认识。
他很有礼貌的对无玄行了个礼，才说：“容师兄，事已至此，还是不要让大家都难堪吧！”
无玄笑笑，转身看了眼高台，说：“都是同门，我自然不会让你们难做的。”
说着，往回走了两步，“扑通”一声，重新跪下了。
不得不承认，这声“容师兄”还真是让他多了几分实感。他本名容岐，离开明月宗后，才给自己改了名字，只想着再也不要和所谓的玄门正宗有什么牵扯。后来过了很多年他才明白，当年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
“你想去哪儿？”
说话的人是明月宗的长老，也是今日唯一和掌座真人一道出席的长老。
不错，不光无玄的师尊，有着仙门第一人之称的水霜尘并不在现场，就连宗门中其余的几位长老也并不在。
无玄总算弄清楚是什么时候了，一弄清楚，也不由愕然。
为何会是这个时候？
难道这是老天在告诉他，当年的他从这时起就错了？
难道，只要他改变现在，就真的可以改变未来？
那他该如何改变？
这时，长老又说话了。这一回，他的音调拔得更高。
“容岐！你可知罪！”
无玄冷冷一笑，慢慢抬起眼。
不对，他居然还认错了。这次说话的不是那长老，而是明月宗的掌座，也就是当年最终逼得他惟有假死一条路才能得以存活的掌座师伯。
三百多年来，因着对水霜尘无尽的思念和愧悔，无玄想了很多，也总算是想清楚了很多。特别是关于这位掌座真人的真面目，他真是想的一清二楚。
一定程度上说，无玄成了现在的模样，明月宗的这位掌座真人可谓是最大的功臣。
眼看无玄没说话的意思，长老厉声呵道：“容岐，月前的游猎中，你身为仙门首徒，却屡次纵放妖物，甚至与其结交为友，可有其事！”
果然！
无玄暗中松了口气，朗声道：“确有其事。”
过去，当他因同一件事陷入了窘境，他选择了隐忍。或许，老天在他历雷劫时让他重又经历一次，是在告诉他什么。
殿中正因他的话一片哗然，无玄只是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上月仙门游猎，本门弟子所得远超于其他门派。弟子身为仙门首徒，自问并无行差踏错，却甫一回山，便被押送至刑台上罚跪，今日更来了这么当众一场公审，弟子实在是惶恐。”
掌座和长老无声的互换了个眼色，长老故作体贴道：“既知惶恐，便还是尽快认错。掌座真人看在仙师面上，定不会为难于你。”
无玄沉默不语。
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如今的他和容岐之间的差距可不只是名字而已。心念飞转之际，无玄早已下定了决心。而如今的他只要下了决心，是不可能因为一两句的威压恫吓而改变的。
“可是为什么……”在殿上的一片议论纷纷中，他说话了。
长老目光四扫，沉声道：“你不知犯了错就要认错的道理吗？”
“弟子只是想知道”，无玄有意看了眼掌座，才说，“掌座师伯想要弟子怎么认错。”
话音落地，再笨的人看到了明月宗掌座那瞬间更白的脸，也明白无玄在做什么了。然而，无玄远远没有说完。
“掌座师伯若不摆明个章程，弟子实在是担心一个不小心不仅没让掌座师伯安心，反而还更惹怒了掌座师伯了。”
他一说完，霄云殿上立时议论纷纷。
“何谓仙门铁则”，就在这时，掌座真人说话了。
无玄道：“自然是斩妖除魔。”
掌座道：“既知道，当知你的行为已触犯了仙门的铁则，你却连道歉都不愿意，实在可恶！”
无玄冷笑道：“在座这么多仙门长辈，人人都听到了弟子的话，弟子说过不道歉吗？再者，敢问掌座师伯，仙门组织弟子游猎的目的是什么。”
客座之上，有人在这时接了话：“自然是替弟子们做好下山的准备。本次游猎虽还是以除妖多少论弟子输赢，但实际目的已不再是以输赢来督促弟子的进步。”
无玄望着掌座，缓缓道：“弟子做过的事弟子不辩驳，掌座师伯若要处罚弟子定是受着。但弟子希望掌座师伯能在诸位师叔伯面前说一说山上是如何得知弟子在山下的行为的，特别是这次游猎之初，弟子们便得到了不再受门派长辈指派，更不必回报行程的命令。”
“不错”，有无玄并不识得的某位长辈道：“按照仙门百家的习惯，这次游猎，各门派的长辈都不会再过多干涉弟子的行为了。”
无玄看了眼那位说话的长辈，接着道：“多谢这位师伯替弟子说话，弟子就是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位同门，竟做出此等背后妄议同门的事。倘若掌座当真不肯告知，那弟子便是死也不肯罢休的。“
霄云殿本就人数众多，如今因着无玄的话，众人的窃窃私语听来亦如炸开了锅。
掌座真人虽冷着脸让无玄把话说完了，但他也知因着无玄的话，一个处理不当便会引起不小的反响。只是现在，除了在无玄说完之后看了眼长老，他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了。
而长老也着实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仅仅目光交汇，便沉声道：“容岐，你如此当众逼问掌座，可还有当晚辈的礼数！”
顿了下，他接着说：“眼见不法，自己解决如螳臂当车，当然是得上报，此为大义！你毫无教养，当众质疑逼问长辈，难道长辈不讲，你便要一起报复不成！”
根本没给无玄说话的机会，长老已接着道：“何况现在在说的是你的问题，你好好回答便是，哪来那么多质疑。”
“弟子若质疑长辈，便是毫无教养，甚至触犯门规？”无玄接话。
长老不说话。
无玄的目光在长老和掌座真人之间转了转，冷笑道：“原来，仙门百家传承千年的礼数竟是用来干这个的，弟子今日是真长了见识了。”
“放肆！”
瞧了眼铁青着脸高声呵斥自己的明月宗掌座，无玄忽然笑了。
“不叫弟子放肆这么多年弟子也放肆这么多回了，掌座师伯，你可别气坏了身子。”
“孽徒！”
迎着无玄明确无比的挑衅，掌座真人长出了口气，才说话：“自己触犯仙门铁律，还顾着其他人的小问题，霜尘就没教过你凡事不可本末倒置的道理么。”
鸦雀无声。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无玄会屈服在掌座真人的威压之下，无玄却笑了。
这一次，甚至比上次笑的还开心。
长老皱眉道：“当着这么多长辈，你笑什么笑，像什么样子！”
无玄眼珠一转，好奇道：“两位师伯，你们真不是在说笑话吗？难道弟子误会了？”
殿中已经有人在忍笑了。
长老咳嗽了声，道：“今日说的是你的问题，谁将你的行踪回报上来的，没那么重要，也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无玄笑道：“这话师伯说的就不对了，弟子的错是错，别人的问题难道就不值一提了吗？结交奸邪当然是不对的，但背后妄议同门，甚至污言诽谤，难道就值得提倡了？弟子没记错的话，明月宗的门规同样也是戒除妄议同门的。今日这么多长辈在，难道不该说出来大家论一论。”
长老不说话了。
无玄叹了口气，道：“弟子是真没想到，两位师伯贵为仙门中数一数二的宗师，竟来弟子这将死之人的一点愿望都不肯答应，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就算再小看无玄，再没脑子的人，当无玄当众以这种口吻称自己为“将死之人”时，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了。
“容岐，你说的就好像掌座真人今日一心想要了你的命”，果然，无玄的话音才落，便有外人说话了，“弟子若从无过错，那还要我们这些个师门长辈做什么。你身为弟子，做错了就认错改正，以后不要再犯就好。而身为师长，都是希望你们来日强于我们，不会想要了你们的命的。就算你认为自己没错，也只需要好好和师长说，在座的没人会眼睁睁看着你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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