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西医医院，新教教会办的德国医院排得上前三。
这里，德国大夫医术精湛，病房也干净，清一色的蓝白色床单床罩。
白秋蜷缩在被中，昏迷中仍轻蹙眉头，受尽委屈的模样。
汉斯医生把听诊器挂好，对顾弈清努嘴。顾弈清会意，跟在他身后，走出病房。
顾弈清着急问道：“她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昏迷这么长时间？”
“哦，这位小姐……”
“莘，莘小姐。”
“莘小姐她只是睡着了。她经历大悲大喜，情绪起伏过大，放松下来后的正常表现。”
顾弈清点头，又问道：“她的身体怎么样？”
“从外部状态看，可能营养不良。具体状况，要等报告出来后才能确定。”
正经话说完，医生汉斯变成朋友汉斯。
“顾，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紧张一个女人，”朋友汉斯把五官挤成猴子模样：“她是谁？”想起莘白秋那满脸的黑麻子，他到底没把后一句‘是未来的顾夫人吗’这句话说出口。
顾弈清正色道：“她是我救命恩人唯一的后代。她流落在外多年，这次把她找回来，我不会再让恩人的后代受苦。”
汉斯也正色起来，带着欣赏的神色道：“我明白。‘救命之恩，涌泉相报’，耶稣基督也是这样说的。”
顾弈清不信神佛，只是笑笑。
“哦，我亲爱的朋友，你可真倔强。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伙伴。耶稣保佑你。”
护士跑出来：“医生，病人醒了！”
顾弈清迅速进病房，莘白秋果然醒了，正吃力地要直起上半身。
顾弈清连忙上前，帮她靠在床头，顺手把靠枕放到她身后：“别害怕，这里很安全。”
莘白秋不习惯与男人靠得这么近，不由往后缩，随后着急道：“梨君……”自己突然离开，老鸨手里只剩梨君一人，梨君怎么办？她说话的时候，舌头很疼，但也顾不得了。
顾弈清后退，站在半米开外，安抚她道：“你放心，张秘书在那里，不会让你的朋友吃亏。舌头疼不疼，张开嘴，让医生看看。”
张秘书？对，张秘书是老鸨看重的客人，有他在，老鸨不会对梨君怎么样。
放松下来，莘白秋这才开始观察四周，白色的房间，干净的床铺，空气中满是药水的味道……
她警惕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对，你说你叫顾弈清，你为什么要救我？”走投无路已存死志的时候，遇见要救自己的人，莘白秋应该只有逃出地狱的欣喜。可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她只觉得惶恐。
顾弈清为什么要救自己？自己现在又在哪里？
唉，不让她放下戒心，她是顾不上看舌头上的伤了。
没办法，顾弈清拿出照片，就是莘白秋十岁时候的照片：“你别怕，我是你家的故交，莘家的故交。”
莘白秋想相信他的话，不由接过照片，熟悉的照片让她回忆起过去，这是养父还在时，亲手给她拍的。后来匆忙搬到北平，包括这张照片的许多照片都丢失了。
莘白秋紧紧攥照片在手心，像是攥着昔日的美好时光，水眸里清楚映出疑问——这张照片怎么在你手里？
顾弈清回答：“这是你祖父莘老太爷手里的照片，当年……”顿了顿，他继续道：“莘家出事后，我只找到这些照片。”
“祖父？是我爸爸给他的？”莘白秋立刻反应过来,用受伤的舌头斯斯哈哈追问道：“莘家出什么事了？我爸爸妈妈带我到北平，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她很聪明，也是，如果不聪明，怎么可能小小年纪，隐身八大胡同四五年？
“说起来太长，等你好点再说。你别着急。我这里，有你父亲和母亲的日记，待会儿我叫人拿过来。你看完，就明白。”
父亲母亲的日记？莘白秋心神大震，直接就想下床。
汉斯医生在旁边，连忙按住她：“莘小姐，你现在身体虚弱，最好躺着。”
莘白秋在玫红班，见过几个洋鬼子，可还是头次近距离接触，她迅速退后。
汉斯松手，示意护士过来：“莘小姐，我先给你打点葡萄糖，为你补充营养。”
莘白秋摇头：“我要看日记。”她想看爸爸妈妈的日记。
此言一出，顾弈清知道，她有几分相信自己了。刚才她那警惕的小模样，像是浑身炸毛的刺猬。
“你身体虚成这样，真的有精力看东西？不要看到一半，就晕过去。”
自己身体自己知道，他说的状况还真有可能发生，但不愿意打针，莘白秋望着顾弈清道：“那我吃饭，不打针，行吗？”
“你的舌头还有伤口，吃饭能成？”
莘白秋抿唇不语，她不愿打针，
“不打葡萄糖的话，我担心你身体，不敢让你看日记。”
这是威胁！莘白秋愤怒地瞪向他，随即泄气，躺下。没办法，谁叫形势比人强呢。
莘白秋愤愤地，看着葡萄糖注入自己的身体。
她自己不知道，她这模样，总算像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鲜活生动，而不是玫红班的小大姐阿秋，言行举止如同槁木死灰。
她的改变，因为顾弈清。
汉斯把顾弈清拉出去：“她的状况，最好住院半个月。”
顾弈清点头，心情沉重，莘爷爷最后的血脉，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找到她，以她的聪明，何至于此！
汉斯眯起眼睛：“哦，我亲爱的朋友，你这状态不对，你很喜欢她？”
“她是我恩人的遗孤，而且，她很聪明。”
想到白秋满脸的黑麻，汉斯也觉得是自己多想，耸肩道：“好吧，恩人的后代。”
无论如何，总算找到白秋，顾弈清想抽根烟庆祝，拿出烟盒，笑道：“出去抽根烟？”
“亲爱的朋友，你没想在走廊抽，我很高兴。”
半根烟没抽完，护士匆匆找过来：“顾先生，总算找到你！莘小姐着急找你，我好说歹说，她总算没下床，你快去看看她吧。”
顾弈清掐断烟：“什么事？”
护士边领他进去边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要见你。”
是不是着急要看她养父母的日记？顾弈清边走边想。
还真是。
面对救命恩人，自己还要提出更多要求，莘白秋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实在太想看到与养父母有关的东西，低头说请求：“顾先生，您能让人快点把爸妈的日记送过来吗？”说完后，抬头望向他，目光中满是希冀。
真有意思！顾弈清笑道：“行，我打个电话，催一下他们。”
汉斯的办公室有个电话，顾弈清直接往家里打：“君嫂接电话。”
“……”
“什么？君嫂没让人过来，自己送的？好，我知道了。……不用，我这儿不用……”
汉斯无聊地趴在窗台，看风景。
外头汽车声响起，汉斯叫道：“顾，你家的车来了。”
“是君嫂？”
“不，是银行的车，张秘书。”汉斯说着，伸出上半身，招手喊道：“张，你的顾先生在这里！”喊完，见顾弈清满脸无奈，笑道：“顾，怎么了？”
“你可以把‘你的’去掉。”说得太暧昧，还好顾弈清和张秘书都是男人。
“顾，不要这么古板，你是张秘书的老板，说你是‘他的顾先生’也没错。”
顾弈清只能不说话。
汉斯大笑起来，他最喜欢逗这个比自己小快二十岁的青年，他平常太正经，看起来比自己这个五十岁的人还要……怎么说呢，对，老成持重，年纪轻轻地，那么正经干嘛？
长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顾弈清推开门，招呼道：“我在这儿。”
张秘书提着两个包裹，走进来：“顾先生。”又看看汉斯，莘小姐的事，该不该让汉斯医生知道？
汉斯吹个口哨：“好吧，这个屋子让给你们，我去查房。”与自己无关的事，少听为妙。
张秘书先把身契拿出来：“先生，老鸨耍手段，在警局，把活契当成卖身契，我已经叫您助理去销了，顺便给莘小姐办了个身份证，后天就能拿过来。”
顾弈清满意点头：“多谢你。”
“不敢当不敢当。”张秘书把包裹打开，道：“这是莘小姐在……那里的衣裳和日常用品，我都拿来了。来之前，我告诉老鸨，晚上还会去看梨君，先生，您看，要不要把梨君赎出来？”
“先确保梨君不受害，赎身一事，等阿秋出院再说。”
“是。”
“阿秋在那里过得怎么样？”顾弈清道：“你仔细说，从头说起。”
“是。当初，莘小姐养母重病，家里没钱治病，邻居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张秘书说到一半，听到敲门声。
进来的人是个快四十岁的中年女人，穿着素朴，举止大方，腕间戴只金镯：“先生，我把您要的本子拿过来了。”
顾弈清抬手，张秘书不再继续说。
“我先带君嫂去病房，等我回来再说。”
病房中，莘白秋翘首以盼。
顾弈清两人进来，阿秋连忙站起，嘴上寒暄，眼睛亮亮地盯着君嫂手中的本子。
顾弈清把本子拿在手里，对阿秋道：“想看日记？我有个条件。”
“啊？”不仅莘白秋纳闷，君嫂也纳闷，跟了顾先生这些年，没见过他这么说话。
“你的身体不好，要住院。你要是愿意住院半个月，这日记就给你。”
这是在关心她。莘白秋怔楞后，笑了：“好。”
君嫂在旁边，觉得这位莘小姐虽说满脸黑麻，笑起来倒还挺好看，要是没这黑麻，说不定还是个美人。
君嫂是内管家，有许多事忙，听完顾弈清的吩咐，就离开。
顾弈清见白秋那聚精会神的模样，知道不好打扰，叮嘱莘白秋几句，便回到办公室。
——张秘书还有话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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