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淇初初显示出商业才华，就是在这个时期。
每天下午六点，学校的课就结束了，周淇匆匆吃个晚饭，就往录像厅跑。
一跑，就到晚上九点多才回来。
趁着图书馆没关门，他还能学一个小时习。
沈芷常说他每天奔波得像个兔子。
他不让沈芷跟着，说录像厅乌烟瘴气，不是正经女孩子该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他被红尘录像厅的人给打了。
红尘录像厅坐落于基门桥中路的繁华地带，周围就是大学城，离清溪大学一公里远。
虽然周围有七八家录像厅，但红尘录像厅显然是大学城周围最气派最红火的一家。
老板不知什么来头，应该是有点本事的，整整租了三层楼，一楼电子游戏厅，二楼录像厅，三楼歌舞厅。
周围中国邮政大学、北方水利大学的学生常常调侃：“红尘录像厅这是要做基门桥中路的‘拉斯维加斯 ’呀，娱乐一条龙的服务，这老板有头脑。”
不少大学生是那里的常客，虽然那里每天集聚了相当大一部分社会闲散青年，看上去早已成了“二混子”集结地。
录像厅旁边酒鬼胡同的大爷大妈们都说，红尘录像厅这是在做功德，把基门桥一带的浪荡子都收容起来了，不再到处晃荡作乱。
也不乏刚刚刑满释放、或者几进局子的老炮儿。
周淇就是被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炮儿给打的。
这几天，周淇吃了晚饭就往红尘录像厅跑。
他知道红尘录像厅排场大，资金实力强，如果能固定给它供货，一定事半功倍。
但连着去了几天，都没什么人搭理他。前台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王彤艳每次都拒绝得挺干脆：“老板不常在店里，你有事情可以跟方经理谈，不过方经理不管进货，只管经营。”
如果不管进货的话，还有什么必要跟他谈呢？
前一天，周淇揣着沈芷给的十块钱，去友谊商店买了个五毛钱的精品镶钻丝绒发卡送给王彤艳：“王姐，这丝绒发卡听说是广州来的新款式，跟你的气质简直是绝配。”
王彤艳摸着温软如美人肌肤的丝绒发卡，一颗一颗亮钻闪到了她的心里，终于肯透露点消息：“老板姓许，叫许卫国，别问他的背景，你打北单商厦六层楼里一转，那么贵的地皮，全北京最大的商厦，你问问老板姓什么，你就明白了。”
王彤艳看唬住了周淇，有点得意：“也不算至亲啦，就是，多少沾点亲戚。这回你知道了吧，许老板可是有人脉的人，黑白道都不敢动他。不然，能开这么大个录像厅？估计全北京，也就咱这儿最有范儿了吧。”
周淇并没有被唬住，他只是有点兴奋，一个有关系的买家，这不是他最需要的吗？
于是他堆起笑：“彤艳姐，好姐姐，跟你聊天真是长见识，那这许老板都什么时候来店里呢？”
“你问我算是问对了，除了方经理，上上下下三层楼，估计只有我知道许老板什么时候来。”
“那肯定的啊，姐姐不仅年轻漂亮，还聪明伶俐，肯定有别人够都够不着的本事……”——有求于人的时候，连周淇这样的硬骨头都不得不戴上谄媚的面具。
王彤艳听得高兴，把手放在嘴边小声道：“告诉你吧，许老板有个小女友在北方电影大学上学，叫叶姝，他跟小女友约好了，每月单周的周五，就来看她。”
每月单周的周五……，现在是九月第三周的星期四，那不就是明天么？
“那这么说，许老板明天就来店里了？是白天还是晚上，有固定时间没有？”
王彤艳翻个白眼：“别得寸进尺，再告诉你细一点，给方经理和许老板知道了，看不把我教训个半死。”
周淇赶紧赔罪，好言好语哄了一阵。
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那就只能从早晨等起了。
还好周五上午周淇只有一节关于宋代政治制度的选修课，倒也不打紧，回头他自己看看相关的书籍就行。
于是早上九点，红尘录像厅一开门，周淇就拉着个箱子进来了。
他坐在一楼游戏厅，一边假装玩游戏机，一边不住往门口张望。
白天前台当值的不是王彤艳，是一个新来的兼职女大学生，周淇听到方经理喊她“邵丽”。
这邵丽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周淇也不好上前多问什么。
在周淇玩了五十几局游戏，吃了三包华丰三鲜伊面，喝了两瓶菠萝汽水，整个人熬得眼睛开始充血时，天也渐渐黑了。
周淇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正是六点半。
王彤艳来换班了，一进来就看见熬蔫儿了的周淇和他的箱子，上前拍了他一把：“大兄弟，你不会在这儿等了一天吧？早知道这样我告诉你了，一般许老板会带着他的小女友七点过来，休息一会儿去三楼舞厅跳舞。”
周淇苦笑了一下：“没事的王姐，我不能给你添太多麻烦，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七点十分，一个三十五岁左右身材高大的男人，拉着一个身材修长、容颜秀丽的女孩进来了。
王彤艳赶紧上前：“哎哟许老板，您可是来了。这会儿方经理不在，说八点左右回来。从上海买来的十几台游戏机总是出毛病，方经理去经销商那里谈一下退货的问题，留话说请他们吃个饭，大概八点到店里。”
许卫国点点头：“没事儿，货不好退就行了，还请他们吃什么饭，犯不着这么客气。回头你多提醒着他，越客气生意越不好做，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许卫国长得宽额阔面，眼睛有神鼻梁高耸，说起话来声音浑厚，非常有气场。
不知为什么，周淇看到他，就想到了“龙行虎步”四个字。
——是个人物。
后面的叶姝恰恰相反，她细嫩修长，腰肢软软，长发及腰如瀑，一张芙蓉面秀丽可人，娴静的气质由内而外散发，令人心旷神怡。
这叶姝，算一等一的美人儿了。
只是，许卫国每月只有单周的周五来看望她，显然，她只能算是个地下情人。
这大美女怎么这么想不开，做别人的情人……
周淇几秒钟内就对二人分析了一个遍，等他们抬脚上楼，赶紧凑到王彤艳身边：“王姐，给个明路，我什么时间去见许老板比较合适？”
王彤艳看他真的不容易，终于松了口：“二楼录像厅屏幕后面有个休息间，许老板把那里布置成了一个会客厅，这会儿，他八成和叶姝在那里喝茶，你可以去试试运气。”
周淇正要拉箱子，王彤艳从前台桌子后面绕出来，一把拦住他：“拎这么大个箱子去见许老板，你这也太不讲究了。你留挑十来张好的，让他看看品，其他的放我这里，我帮你看着。”
周淇一想也对，于是挑了五张香港碟片，五张欧美碟片，抱着就上楼了。
来到会客厅，门虚掩着，周淇轻轻敲了敲门，听到许卫国说“进”。
他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与隔壁录像厅喧嚣的风格、杂乱的色彩不同，这里格外幽静雅致。
房间里摆了一套沙发，中间一张三米长红花梨木的茶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壶和茶杯。
叶姝正斜靠在一个单人沙发上，手里端着一个小茶杯品茶。
见周淇进来，许卫国很警觉，瞬间严肃起来：“你有什么事？”
周淇赶紧自我介绍：“许老板好，我是清溪大学的学生，课余时候，做些推销碟片的兼职。我这里有十张碟片，想让您看看成色……”
许卫国盯着他的脸看了五秒钟，又看了看叶姝，面露不悦：“谁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这时候显然不能把王彤艳供出来，周淇只好陪着笑脸说：“许老板，说实话，我在这儿等您一天了，就是为了见您一面。”
许卫国身子往后一仰，抬起下巴：“多大年纪了？”
“我叫周淇，十九岁了。”
许卫国轻笑了一声，对叶姝说：“一个比你年龄还小的孩子，竟然想跟我谈生意……我连发脾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叶姝温温柔柔给许卫国倒了一杯茶：“这么凶干什么，看吓着人家。这是方经理专门买来的成都茉莉花茶，你尝尝。”
说着，她把一个青瓷茶杯递在许卫国手上：“略热，但正是好喝的时候。”
许卫国喝了一口茶，连声说好。
这时候，周淇还在门口站着。
他把十张碟片抱在胸前，低头看着脚前的地板。
地板是木质的，应该是才保养过不久，泛着油亮的光泽。
许卫国不想理会他，他感受到了。没想到正事还没谈，就被人瞧不起了。周淇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普普通通的运动衣运动鞋。
可能，是我自己看着太寒酸了吧。周淇心里一阵酸楚。
这些时日，他经历了姑姑的离世，又差点被学校拒收，然后就是捉襟见肘地生活着。眼下，又被人无视奚落，那一瞬间，他有点迷茫。
他们坐着，他站着。
他们喝茶说笑，他尴尬难堪。
正当周淇要转身离去时，听到叶姝说：“多大点事，给他一个机会吧。我看他挺可靠的一个小伙子……”
“唉，我不是给他难堪。我是生气这店里越来越没规矩，直接就让人上来找我了。连个报告都没有……”
“你想让谁来报告，王小姐来报告的话，前台谁看着？其他人来，你又没好脸色，大家都怕着你呢。”叶姝知道怎么哄许卫国开心。
“哈哈……我是老虎么，都怕着我。算了，既然你说了，那我就看看他的货。”说着，朝周淇点个头：“拿的什么，放这儿看看吧。”
周淇赶紧走到茶台前，将十张碟片摊在许卫国面前：“都是难得的货品，您看看。这是十个样片，我手里还有许多，几百张是有的。”
许卫国看了看，正是时下香港和欧美新出的电影，有的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到。
这小伙子，手里确实有宝贝。
当看到一张叫《春娘》的香港电影时，许卫国一愣：“这是上半年香港最火的一部剧情片，但因为一些情节不符合国内审查标准，一直引进不过来。我问过几次，行业内的人说盗版碟还没有货。你这是哪里来的？”
“我这是正版碟。”周淇说。
许卫国点了点头：“正版碟就更稀奇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周淇不想回答，顾左右而言他：“碟片您也看了，质量很高。您有意向合作么？”
“你们的碟，我全要了。以后也有多少要多少。”许卫国毫不犹豫。
“有多少要多少？我们第一批就可能几百张，您可要想好了，每张一元到一元五角不等，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我真的要了。这几天我有事，三天后的晚上七点，你带着货来这里，我现场验验，如果没问题的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周淇没想到他这么痛快，真是大大出乎意料。
他顾不得什么礼节，谢了又谢，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带着碟片离开那个房间的。
“你想好了么，几百张碟片，可要几百块钱呢。”等周淇走了，叶姝有点担忧地说。
“你不懂，他的货一看就是好货。许叔叔跟我交代过一些事，我正要找这样廉价高质的正版碟片渠道。这不是送上门的好事么。”
“廉价？你没听他说么，最低一元一张，紧俏的可能达到一元五毛一张，哪里廉价了？”叶姝皱皱眉，她怕许卫国被人耍了，更何况刚才还是她帮周淇解了围，许卫国才肯跟周淇谈的。
“傻姑娘，我告诉你，香港正版的《春娘》如果解了禁，层层转手过来，加上关税，最低也是两元一张。更不要说他手里还有稀缺的欧美电影和音乐会等，这是妥妥的赚钱买卖。”许卫国显然是个懂行的人。
许卫国说的是对的，周淇手里的正版碟片，是非常稀缺的紧俏玩意儿。尤其在京城富人圈子，都开始追求精神享受同时附庸风雅的时候。
三天后的晚上六点半，周淇带着王平拉了两大箱碟片来到红尘音像厅。
许卫国还没到，前台是那个叫邵丽的小姑娘。
周淇跟她没话说，于是在前台附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瘦削男人走了过来：“你是周淇吧，就是你要跟许老板做碟片生意？”
周淇刚“嗯”了一声，男人的拳头就打到了他脸上。
周淇的脸青了，嘴角被打出了血，但仍不忘大声辩解：“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一点儿没认错，打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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