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知道周淇被打，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你还手没有？如果别人上来就打你，你还不还手，就太窝囊了。”沈芷看着周淇脸上紫一块青一块的，气不打一处来。
“我没还手，我想着还有正事要办，根本没心思跟他打。”周淇倒不以为意。
“你个傻子，那你就任由一个陌生人把你揍得鼻青脸肿？你还手一点儿事都没有的，你知不知道，这叫正当防卫。”沈芷觉得他一个大男人任由别人欺负，真是不可理解。
“哪儿轮得着我动手？他刚给我两下子，王哥就嚎了一声扑上去了。王哥是不是个练家子，龙精虎猛拳拳到肉，把那人打到求饶为止。”周淇摸了摸还在疼的鼻梁，一想到昨晚的事，还心有余悸。
周淇说的没错。说起来，这王平还真是个够义气的人。他看周淇莫名被一个老炮儿打了，一把放下手中的箱子，抬脚就踹在了老炮儿的肚子上。
那老炮儿直接被他踹出去三米远。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突然到一楼游戏厅的人和前台邵丽都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老炮儿躺在地上，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
王平扑上去就打，根本不给他恢复状态的时间。
打到他求饶为止。
是柳叔！
邵丽认识他，基本天天过来，不是在游戏厅晃，就是在录像厅蹭片儿看。刚来时，邵丽说了他几次，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不掏钱就别去录像厅看片儿，还天天过来，怎么占便宜没羞没臊的。
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照去不误。
方经理不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邵丽从王彤艳嘴里知道，这个人叫柳北潭，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基门桥一带有名的老炮儿。方经理不管他是因为十年前就认识他了，熟口熟面不好给脸色。
说起来，这柳北潭也是个奇人。
他年轻时没少做荒唐的事。小时候家穷没上过学，十几岁就南北城地跑，解放前认了道上的人当大哥，在九红门一带收保护费。
才十几岁的毛头孩子，就敢为了保护费砸人店铺。
解放后政府给他安排了制鞋厂的工作，专门生产军鞋和劳保产品的地方，他嫌苦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了，临走前还去厂财务室偷了三百多块钱。
五十年代的三百多块钱，算是一笔巨款了。公安机关把他抓获后，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最后判了他八年有期徒刑。
在牢里估计他也没有悔改，因为他的八年大牢蹲得满满当当，一点儿没有减刑。
等他刑满释放出来，已经是近三十岁的人。
他的父母早死了，只要是认识的亲人，都不愿意靠近他。没办法，为了生存，他又开始跟以前那些狐朋狗友联系，在南北城做遍了坏事。
不是偷铁路上一段铁轨，就是在公交车上骚扰女青年，前前后后又进牢房三次，等他三年前出来，差不多四十六岁了。
由于在狱中常年劳作，营养不好，他不仅有慢性肠胃病，还有严重的关节炎。
还好，他也知道自己不比年轻时候，有大把时光可以霍霍。他不敢再做违法之事，到处寻访家里亲戚，看有没有能依靠的，——最终还真被他找到一个，从未谋面的远房表弟柳智。
这柳智三十岁左右，是个厚道人。再加上人勤快赶上了时运，做生意挣了点钱，看柳北潭实在不易，有时就接济他些。
所以三年来，柳北潭生活得还不错，就连身上的肠胃病，也调理好了很多。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终于能过几天好日子了，直到——直到周淇抢了柳智的生意。
柳智，就是一直以来给红尘录像厅供货的人，从去年做碟片生意开始，他就因为跟方经理交情不错，垄断了红尘录像厅的碟片进货渠道。
眼下，手上通过抵押还备了一大批货，可是方经理突然告知他，许老板以后不需要他的货了，让他再谋生路。
他哪有什么生路可谋？
柳智是一个实在人，就算真吃了亏，一般也就吞了。更何况这是买卖自由，人家许老板自己选择了周淇。
打听清楚周淇拿的货是什么成色后，柳智倒也心服口服，各人凭实力，谁也别叫屈。
柳北潭就不一样了。
他一个不论招儿的主儿，我不抢你的，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来算计我的生路？怕不是没听过柳北潭“北城彪爷”的大名！
他当即就来到红尘录像厅打探消息，从王彤艳嘴里问出来许卫国、周淇的见面时间后，就提前蹲在红尘录像厅的马路对面等。
终于被他等来两个拉箱子的人，其中一个，个头样貌和王彤艳描述周淇的一样。
或许，在柳北潭的概念里，这才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等到被王平揍得求饶，才算清醒。
“那这人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吧？”听周淇说完，沈芷仍然担心。
听着不像个好人，蹲过几回监狱，狂躁易怒，不知道是不是反社会人格。如果惹到这种刺头，以后可能不得安宁了。
周淇一摆手：“找什么麻烦，已经成朋友了。他，包括他表弟柳智，现在都听王哥的。”
沈芷惊讶不已，难道这就是不打不相识么？
周淇看出了她的疑惑，叹口气：“什么不打不相识，你真以为是江湖义气？都是利益。社会就是这样，谁强大听谁的。”
周淇、王平和许卫国的买卖谈得十分顺利。
王平的几百张碟片，许卫国几乎悉数购入，不仅如此，许卫国放下话来：“以后你的货，有多少我要多少。”
这样的承诺，是王平万万没想到的。
或者说，他从未奢求过这样的买家。
他三十六岁了。从80年开始，就因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嗅到了新时代的商机。
80年的时候，因为一个哥们儿说内蒙古的羊毛皮靴很便宜，是北京现货价格的一半，王平就租了一辆大卡车，赶在下雪前从内蒙古运了两千双羊毛皮靴来北京卖。
那一次，让王平赚了四百多块钱。
他甚至去俄罗斯运过巧克力，又纯正又浓郁的黑巧克力，让老毛子用盒子包装好了，他运了三千多盒回来。可惜那时的国人还没有这个嗜好，他赔了不少钱进去。
失败就再战，后来他发现广州的香蕉可以往北运，小赚了一笔。
但每当他成功一次，就有无数的人开始模仿他，市面上他的资源也不再是紧俏货，钱也开始不好赚。
两年里，他都深陷在这样的怪圈中，直到他遇到一个香港人吴正。
这个人在香港做服装行业，香港和大陆的商业渠道打开以后，他有时也接一些内地的单子。
但内地对外贸商品的核检力度很严格，程序也复杂。等服装在内地市面上铺开，往往三个月以后了。
钱赚得很费神。
在广州调研市场的时候，他偶然认识了王平。
知道王平是个倒爷，专门做南北差价以后，吴正对他很感兴趣。
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也很偶然。
那时，吴正租了一艘客船，从香港去祖籍所在地汕头祭祖。
令他意外的是，客船对货品的检查显然没有货船严格，他放在船中的一大箱碟片甚至都没有被打开。
王平知道后，敏锐嗅到了商机。
碟片在八十年代初，还属于大陆市场的稀缺商品。
再加上碟片体积小不占位置，就算真的被发现了也可以说是个人爱好，用来送给亲朋好友的。
非常容易钻空子。
但也并非没有危险，一旦被海关查获，定为走私罪，王平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们第一次做这个，就从香港运了十箱正版碟片，后来将七箱放在广州，王平带了三箱回到北京。
周淇去鼓楼胡同找他要做代销的时候，他刚回到北京半个月。
王平其实一开始不太乐观，他打算用三个月的时间把这三箱碟片卖完，顺便摸摸渠道。
没想到，周淇只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和许卫国谈成了，还固定了许卫国这个销售渠道。
他看周淇瘦瘦高高的，衣着气质甚至还有点土气，没想到能带给他这样大的惊喜。
“八成，这是老天看我这几年太苦了，降个福星给我。”王平对周淇很满意。
同样对周淇很满意的还有许卫国。
许卫国带了一个行家李慕过来。这人是上海人，在上海最大的音像市场花听音像城有固定摊位，对碟片的真伪鉴定很擅长。
李慕逐个看了看三个大箱子里的碟片，每种类型挑了几张试映。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对许卫国点头：“基本都是正品，夯货。”
许卫国点了点头。
面上没什么情绪，其实心里早已暗喜不已。
他从烟盒里拈出一支中华烟，“啪嗒”一下打开打火机点燃，放松地抽了一口，轻轻呼出烟圈。
周淇正要问他的意见，许卫国朝他望了一眼，嘴角带着笑意：“这几天有空了，去帮我铺货吧。”
“铺货？在哪儿？”
“北单商厦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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