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俞就倏然想起，他刚来檀京那时候，与林舟渡说起顾长沂，他眼里曾有一丝犹豫，将口中的话截住，现在想来，应是当时顾及他感受，故不曾直说。
那个时候他与林舟渡还不熟悉彼此，林舟渡择了他，若将顾长沂之死的真相告他，必然能激起他心中怨愤，从而更好地为自己所用。
他不是善类，心也够狠，为何不说？有何顾及？
顾长俞坐在床沿，手背在身后，手指摩挲着锦被上的绣纹，他有种冲动，他想知道林舟渡为何不说，好似这个问题很关键，关键到他一定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真是他口中的杀手锏也好，或是有什么其它缘由也罢。
顾长俞被他骂了两次蠢，却实在气不起来，嗅到空气中有一丝血腥味，才惊觉他腰上伤口迸开。
“我给你上药。”
林舟渡兀自气了半天，这人本还振振有词，威风至极，被他骂了，就又像个顺毛的驴一样，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却给他留了一肚子气。
不愧是川陵大将，心绪调节得也比常人快。
“顾长俞，你欠骂。”
顾长俞起身，拿过一旁药箱，“说得没错，我给你上药。”
无赖至极。
林舟渡不禁怀疑，难道是在骂他的时候，有哪句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从而又让这人有了发神经的机会？毕竟这人自打川陵回来后，就疯得厉害，就像在广寒仙子楼那次。
顾长俞拉着他坐到床沿，低头翻药箱翻了许久，最后就掏了点药膏与纱布出来。一回头，却见林舟渡已经宽衣解带，正轻轻挽着衣角，露出白玉似的腰腹，后腰一道伤痕。他看着清瘦，那腰却紧致，有着肌肉纹理，往那一坐，一丝赘肉也不见。
顾长俞故意站在原地，故意道：“你急什么？”
“自然是急着上药，好让你出去，莫碍我眼。”
“也只有我能碍着你眼，你能看到的活物就我一个。”
这话没错。林舟渡没应，只觉后面那人那棉团沾了药粉，替他拭起伤口来。他上药上得认真，动作娴熟不笨拙，只是有些缓慢。
所幸这人上药时还算正常，上完药包纱布的时候，却又开始发起疯来，故意触他晾在外面发冷的肌肤。林舟渡不搭理他，只是不免想到那日在仙子楼，他无意间捏他腰的事。
“你年后要是离了侯府，你再受伤，我便没机会给你上药了。”
“别发疯。”林舟渡直言。
顾长俞将纱布扎好，替林舟渡放下挽起的衣裳。
“上次碰到你腰，还是软的，怎的这回倒紧实起来了？这两日在在府中习武？”
林舟渡理好衣裳，“本以为侯爷专注给我上药，没想到不是。”
顾长俞忽就看他，林舟渡却是轻笑，道：“周镇察回京，说明安无疾也回来了。侯爷若无事，这两天便同我想想，怎么给东厂找点事做。”
“你早便说要给东厂找点事做。”顾长俞别过头去，“既要如此，最好是让安无疾在檀京再犯一错，错不在檀京，陛下便不急。不过我日后可不好过了，陛下今日擢我为都督佥事。”
“都督佥事？”林舟渡早已料到，“这位子轻松，一般是用来恩封的，品级却大。左都督虽是安文友，可那位右都督到底能与他分庭抗礼，比你在兵马司强。”
“我知道。”顾长俞道，“但鬼头青的事，只怕要延后了。”
林舟渡却一点都不急，只道：“鬼头青只要不到严重的地步，赵熙政当然不想管。不过他既说了要遣人去查，我们到时候便要找个敢查的人。”
顾长俞却似嘲讽般一笑，“皇帝的账，谁敢查？”
“敢查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一面管这事，一面瞒过檀京的人。”
顾长俞疑道：“还有这种人？”
林舟渡看向他，“有。”
克伦使臣于除夕前两日动身回国。
赵熙政对于往来督市司的事并未给出答复，一方面是有顾长俞拖着，一方面也是自有考量。广寒仙子楼的事无从查证，赵熙政也不好再多留克伦使臣，也未拿此事过问，只是暗中将此事交给东厂，便放了这些人回去。
这日，安文友同裕王赵熙贽于城外相送。
脱脱拉台今日没坐马车，只是策马上街，同二人说话。出了城门，三人这才下来。两边有些小摊贩，都是些老百姓，皆是好奇地望着这一队人马。
脱脱拉台将被风吹卷的羊头王旗理好，才向二人做最后的告别：“拉台就此别过，多谢裕王殿下与安大人迎风相送。”
赵熙贽微微点头，安文友便道：“三王子一路顺风。”
脱脱拉台也不多寒暄，赵熙贽送完了人，也不愿在此处多留，便策马回去，此处便只剩安文友。
脱脱拉台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拿手拢了拢发，道：“安大人，娑兰可是成功送进宫了。此事办得，您可满意？”
安文友知道他何意，不动声色望了望两边，“三王子若是想问往来督市司的事，可要等等了。”
脱脱拉台“哦”了一声，“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阻碍不成？”
安文友冷笑一声，“三王子可知，本官兄长有一幕僚，名唤吕驰，他死在了广寒仙子楼里。”
脱脱拉台眼珠一转，思索片刻，问：“是被杀了？”
“是被杀了。”安文友注视着他，道，“三王子想想，这人本是兄长派去与你接应的，他是看到了什么，让人留他不得呢？”
脱脱拉台目光渐沉，“你的意思是周家……”
“周家想杀的是娑兰。三王子想想，这檀京里，是谁最不愿看到往来督市司设成呢？陛下原有意愿，为何仙子楼那夜一过，虽收了娑兰，却对此事百般推脱？”
脱脱拉台看着安文友，脑中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立在尘间，一身白衣宛若天神，比萨满还有灵气。
“他是一条毒蛇啊……毒蛇身边有虎豹相伴。”
他抬头望天，再看向安文友时，眸中透着一丝狡黠，“安大人，檀京的事，拉台可不敢插手。拉台能做的，就是送糖给你吃。”
安文友眯眸，只见脱脱拉台从袋中掏出一块油纸包的糖来，向他递去。安文友看都未看，一手将他手中的糖打掉，“三王子可当心着，别自己误食了。”
脱脱拉台笑着摇了摇头，从羊皮袋里又翻出一块儿来，向远处摊子里的小孩招手：“小孩儿，来！”
那小孩看到他手里有东西，就跑过来，脱脱拉台就将糖递给那小孩，拍了拍小孩头顶，“去吧！吃去吧！”
小孩将糖丢在嘴里就跑了。脱脱拉台捏着那糖纸举起，只见糖纸中央被染着淡淡的青色，他笑道：“安大人！误食一块儿也不会死人的。”
安文友冷眼凝了他须臾，翻身上马，只撂下一句话：“往来督市司的事，耐心等着便是。”
脱脱拉台还扬着嘴角，将地上的糖捡起，收进羊皮袋里。
不日便是除夕。
除夕这天，宫里设宴，太后、皇后、后宫众嫔妃皆需到场，除此之外，王公大臣也陪于殿中，下设六桌，有菜三十二品。
宴前，赵熙政先去了娑兰宫中。娑兰品级不够，住不得主殿，只能住偏殿。不过此处主殿无人，偌大一处，赵熙政若不来，倒也清静。娑兰今日身着银红色贴金长裙，外罩同色海棠花对襟褙子，手上一对冰种翡翠镯，明艳灼人。
赵熙政见了她，面上这才挂了笑，娑兰本是活泼性子，见了赵熙政也懂得亲近，相处不过几日，便不与他生疏。娑兰见他来，便冁然而笑，忙迎上去。
“陛下今日这衣裳兰儿没见过，明黄色不衬人，陛下也能穿得这般丰神俊朗。”
赵熙政持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坐下，“兰儿今日娇俏可人，胜似吴宫西子。”
娑兰笑笑，“今日除夕，兰儿第一次在大聿过年，欢喜得很，一早便打扮上了，就等陛下来看呢！”
“不过是家宴，你吃好便行。”赵熙政望着她，眼底带着柔意，“时辰尚早，朕知道你难免想家，来陪你说说话。”
“有点想阿娘，若有一日能将阿娘接来，看看檀京美景，阿娘定会高兴。”娑兰又拉住赵熙政的手，语气中有几分撒娇的意味，“陛下，若是往来督市司通了，兰儿的阿娘能上檀京来吗？”
一旁的宫人听见这话，皆捏了把汗，赵熙政却一丝不悦也没有，认真与她道：“往来督市司的事尚未定下，此事关联甚广，朕打算过了年先派个观察使到仓西勘察。这是常事，当年与罗剌设茶马司，此举也是必行。”
“观察使？”娑兰奇道，“这个职位兰儿不曾听说过，也是大聿的官吗？”
“不算官职，只是临时调遣，算是钦差。”赵熙政望着她。
娑兰点头，又问：“既是这般，陛下又怎的物色人选？此番可有钟意的人了？”
赵熙政没答，笑着对她摇头，却见有宫人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问，您何时到凤仪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观，祝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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